铜铃的轻响裹着晚风钻进雁子耳中时,她正对着示波屏上规律起伏的绿线发呆。
周三晚八点零三分,波峰刚从2.1毫米回落,像被谁掐着表调过似的精准。
小孟?老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地质锤敲着城砖的脆响惊得她手一抖,笔记本地合在示波屏上。
您怎么来了?雁子转身,看见老地抱着半卷泛黄的图纸,帽檐还沾着墙灰——和他今早晃给她看的那顶1953年工帽一个样。
巡墙时瞅见你这儿灯亮着。老地把图纸摊在城垛上,用半块砖压着边角,这波形...像不像人走路的步频?
雁子的呼吸顿了顿。
她记得三个月前社区做老年活动统计时,老年合唱团总说周三排练最齐,张阿姨说那是她老头子走后的头七,后来成了习惯。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笔记本封皮,过目不忘的体质突然翻涌——1987年的居民档案在脑子里唰唰翻页:王奶奶带孙子沿城墙根散步的记录,张大爷打太极的时间点,甚至1992年暴雨天,老陈背着发烧的妻子跑过这段城墙的脚印。
您看。她抓起老地的地质锤,在图纸上画了串波浪线,1987年起,每晚八点,沿墙根散步的人平均步频是每分钟72步。示波屏的绿光映着她发亮的眼睛,和现在的波形...重合度93%。
老地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他凑近图纸又看了眼示波屏,忽然笑出了声:夯土层能存水,能存温度,怎么就不能存人走的动静?他用指节叩了叩城砖,你听——
雁子竖起耳朵。
风穿过墙缝的呜咽里,隐约裹着细碎的脚步声,像无数人叠在一起,轻得像片羽毛。
所以它在。雁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些年走的路,说的话,都被夯土吃进肚子里了。
老地收起图纸时,月光正漫过刻着雁的垛口。
雁子望着路灯下口述上墙的倡议书——红纸已经被风掀得卷了边,边角沾着两片梧桐叶。
她蹲下来,用指甲把翘起的纸角按平,墨迹未干的说给城墙听五个字洇开小片晕染,像滴没擦干的眼泪。
头三天,公告栏前只落了几只麻雀。
第四天清晨,雁子巡墙时在刻雁处闻到萝卜牛腩的香气——吴妈蹲在墙根,青瓷碗里的热汤正冒着白汽。
吴妈?
老人吓了一跳,汤勺掉进碗里。
她慌忙用袖口擦眼睛,鬓角的白发沾着水汽:我...我给老头子送汤。她捧起碗凑到墙前,声音抖得像片秋叶,他生前就爱我炖的萝卜牛腩...可走那天,汤还在锅里煨着。
雁子后退两步,看着吴妈佝偻的背贴紧城砖。
风突然转了向,铜铃地轻响一声。
阿温的热成像仪地响了,屏幕上冷蓝色的墙体突然绽开团暖黄,像颗被捂热的心脏。
拍到了!阿温举着相机冲过来,镜头还在微微发抖,热流扩散半径30厘米,和心跳频率同步!
吴妈转头时,眼角的泪正砸进汤里。
她抹了把脸,把汤碗轻轻放在墙根:老头子,喝热乎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五天傍晚,穿连帽衫的男孩蹲在刻雁处,指尖抠着砖缝:我投了27份简历...昨天终于有面试了。他仰起脸,喉结动了动,我想重新开始。墙体的绿线跳了个高,又慢慢回落。
第六夜,失独的周阿姨抱着布娃娃来了。
她的手指抚过每道砖缝,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妞妞,妈妈今天去幼儿园了...滑梯还是你走那年的颜色。阿温的镜头里,热流裹着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孩子的笑声。
老陈是第七天深夜来的。
雁子躲在路灯后,看见他摸着黑走到刻雁处,背影像截老树根。
他从口袋里摸出半枚纽扣,贴在砖上:阿云,我烧了那些照片...但我开始写了。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每天写你说过的话,墙听得到吗?
雁子的眼眶酸得厉害。
她摸出兜里的陶片,小禾用防水墨抄的字还带着墨香:李咖啡,我忘了你衬衫纽扣的颜色,但记得你摇壶时,小拇指总翘起来。
第七夜的风带着秋凉。
雁子踩着梯子爬上城垛,刻雁的砖缝里已经嵌了六片陶文。
她举起陶片对准最后一道裂缝,指尖触到砖的刹那,墙体突然剧烈震颤——示波屏的绿线疯了似的上蹿下跳,像有人在墙里攥着心脏猛揪。
疼吗?她轻声问,眼泪砸在陶片上,你咽不下这些话,对不对?
眼前突然闪过白光。
老酒馆的废墟里,李咖啡闭着眼调酒,摇壶的小拇指翘得像道月牙;小空蹲在他脚边,托着腮听静默酒的故事;而她站在巷口,手机屏幕亮着未发送的草稿:今晚的月亮像你调的那杯。
雁子突然笑了。
她把陶片轻轻按进砖缝,渗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像墙在哭。原来你不是容器。她对着墙轻声说,你是想让这些话...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
次日清晨的城墙浸在薄雾里。
老陈站在刻雁处,脚边是堆烧过的纸灰。
他看见雁子走来,把一只木盒递给她:阿云的写生本。木盒打开时,画满城墙的纸页还带着焦痕,她总说墙会记人...我烧了本子,可墙记得。
他弯腰捧起一把灰烬,撒进井口。
晨雾里,墙体的绿线慢慢平了,铜铃叮、叮、叮响了三声。
小禾举着生命图谱跑过来,笔尖在情感负荷峰值旁画了个向下的箭头:降了!
现在是安全值!
雁子望着逐渐清晰的城墙,手机在兜里震动。
她摸出来,屏幕上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老酒馆旧址的地基里,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半埋在土里,盒盖上七枚未寄出的信封,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她把手机倒扣在城垛上,转身时看见老地站在街角。
老人摸了摸外套口袋,里面鼓着卷图纸的轮廓。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两辆印着地质勘探的车正拐进城墙根的巷子。
老地?雁子喊了一声。
老人抬头,帽檐的墙灰簌簌往下落,像场极细的雪。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指了指东南角台的方向:那片夯土...该让他们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