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孙尚香的船队驶向庐江郡之时,许都的司空府议事堂,确有一股凝重与肃杀之气。曹操高踞主位,虽已年近半百,但眼神锐利如鹰,顾盼间威仪自生,只是眉宇间隐现一丝疲惫,以及更深处对天下棋局的审慎与警觉。
下首左右,分坐着他的心腹谋臣荀彧、荀攸、程昱、以及愈发受曹操看重的年轻谋士司马懿。
除了这几位,堂中还设有一个空位,那是留给随军出征、此刻却病卧在府、恐时日无多的戏志才的。曹操目光扫过那空位,心中掠过一丝黯然,但很快便被眼前更紧迫的局势压下。
他拿起案几上那份来自庐江、经朝廷文书官署转呈的奏表副本,轻轻抖开,沉声道:“诸公,刘玄德又出新招了。”
他将奏表内容简要复述了一遍,重点便是刘备上表朝廷,盛赞孙权,并为其请封讨虏将军、领江夏太守之事。说完,他将奏表放下,目光扫过众人:“刘备此意何为?是真心抬举孙权,稳固联盟?还是另有图谋?”
程昱最先开口:“主公!刘备此獠,去岁大败袁本初,几乎鲸吞幽冀,声威暴涨。如今又与孙家联姻,娶其妹,其意图再明显不过——借孙家之手,染指荆州!先以联姻稳住江东,再上表为孙权正名,示好拉拢,下一步,必是怂恿孙权攻伐荆州腹地!岂能让刘备如此从容布局,继续坐大?”
他顿了一顿,语气转为激昂,带着请战的意味:“去岁主公西征,大破马超、韩遂,马超败逃汉中,韩遂归降,雍凉底定!此正是腾出手来,遏制刘备扩张的良机!当趁刘备新得河北,立足未稳,人心未附,内部治理千头万绪之际,联合袁氏残余兵马,再促使刘表自南面出兵,三面合击,压迫刘备!令其首尾不能相顾,无法安心消化新得之地!若待其彻底稳固河北,整合幽冀,届时其势大难制,悔之晚矣!”
程昱所言,代表了曹操阵营中一部分将领谋士的急切心态。刘备的崛起速度太快,地盘扩张太猛,已然变成了最具威胁的竞争对手。
荀攸微微颔首,接口道,声音平稳而冷静:“仲德公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见。刘备确已成心腹大患。然联合刘表、袁氏,需有可行之策。刘表被孙权拖在江夏,自身保守,未必愿主动北上攻刘。至于袁氏……”
他略作沉吟:“袁本初虽死,然其子袁尚、袁谭仍在邺城,麾下尚有数万兵马,并州太原、上党、西河数郡,亦有忠于袁氏之将。此二子不思共御外侮,反在邺城为嗣位之事争斗不休,实为不智,亦是我等可乘之机。主公可遣能言善辩之士,居中斡旋,劝和袁氏兄弟,陈说利害,言明刘备乃袁氏死敌,必欲除之而后快。若能使其暂罢干戈,一致对外,以袁氏余威,并魏郡邺城之坚,并州数郡之兵,足可牵制刘备大量兵力于北线,使其不得南顾。”
曹操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未置可否,转而问道:“公达所言北线,甚合我意。然南线刘表,被孙权所扰,自顾不暇,如何能令其分兵威胁刘备扬州?孙权又与刘备新结姻亲,联盟看似稳固。”
这确实是个难题。刘表年迈,但求自保,让他主动进攻实力暴涨的刘备,可能性不大。而孙刘联姻,至少在明面上,关系正处在“蜜月期”。
这时,一直静坐倾听、显得格外沉静的司马懿,缓缓抬起了头。他并未立刻发言,而是先看向曹操,得到曹操微微颔首示意后,才用他那特有的、略带低沉而清晰的嗓音开口:
“主公所虑极是。刘表持重,孙权依附刘备,南线看似铁板一块。然,细细推究孙刘关系之根源,或可见其中裂痕,乃至……可为我所用之机。”
他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堂中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孙氏,向来以‘江东孙家’自居。”司马懿缓缓道,“自孙文台起,历经孙伯符,其志便在据有江东六郡,以为基业。孙策更是凭借其勇略,几乎达成此志。然则,观今日之势,江东富庶之地,尽在何人手中?”
他目光扫过程昱、荀攸:“在刘备手中。扬州六郡,丹阳、吴郡、会稽、庐江、九江,乃至豫章,皆已归刘备治下。而孙氏,自孙策遇刺身亡后,历经周旋,如今仅有江夏一郡,以及长沙郡北部零星几座城池,困守长江之畔,仰刘备之鼻息而存。”
司马懿停顿了一下,让这个事实在众人心中沉淀。然后,他继续用那种抽丝剥茧般的语气说道:“回想孙氏衰落、刘备崛起于扬州之过程:孙策横扫江东,其势如虹,然其锋芒过露,与江东士族、又因玉玺与袁术皆有矛盾。恰逢袁术僭越称帝,天下共讨。刘备其时,已据青州、徐州,以‘讨逆’之名,南下扬州。其过程,看似顺应大势,讨伐国贼,然细细思之……”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孙氏在扬州的基业,是否正是在袁术势大、天下纷乱之际,被逐步侵蚀、削弱,乃至最终为刘备所取代?刘备是否早有预谋,先借袁术之势,驱赶、消耗孙氏,待孙氏残弱、袁术称帝失道之时,再以堂堂正正之师入主扬州,一举消灭袁术,名利双收?此等手段,与如今其联姻孙氏、图谋荆州,何其相似!皆是先示好联合,再潜移默化,最终或吞并,或利用殆尽。”
程昱、荀攸等人闻言,皆是目光一闪,心中暗凛。他们过去多从战略格局、利益交换角度看孙刘关系,却未曾从历史渊源和刘备可能的长远谋划角度如此深入剖析。司马懿此言,无疑为挑拨孙刘关系,提供了一个极具煽动性的切入点。
曹操眼中也闪过一丝异彩,身体微微前倾:“仲达之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