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圆寂了。
就在她们逃到京城不久后,一个清冷的早晨,在那暂居的寺庙。
老尼姑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油尽灯枯。
她拉着妙玉的手,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哀愁。
“玉儿,是为师……害了你。”
“若不是为师贪心,想让你沾染一丝仙缘,又怎会让你与那些人扯上干系……”
妙玉跪在床前,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所谓的仙缘,不过是出生入死,才换来的一张符箓。
在一个拿钱办事的杀手组织里寻找仙缘。
如今想想,何其可笑。
最终仙缘没寻到,反而陷入了泥潭。
她曾想过反抗,可师父还在蟠香寺。
她只能一次次违心地,戴上面纱,拿起剑,去做那些她鄙夷不屑的勾当。
直到玄墓山断崖。
那道青色的身影,让她明白了师父穷尽一生所追寻的,究竟是何等遥远的存在。
也让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厌恶与可笑。
她想退出。
可梧桐会,又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新的接头人找上了她,带来了新的任务。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拒绝了。
然后,便是带着师父连夜逃离。
她们以为逃到这天子脚下,茫茫人海,总能躲过去。
可她们错了。
师父的圆寂,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贾府的邀请,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
她被请进了这省亲别院,住进了这满是红梅的栊翠庵。
她以为,这高墙深院,能隔绝过往。
她以为,这钟鸣鼎食的富贵地,是梧桐会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区。
她又错了。
“吱呀——”
庵门被推开的轻响,打断了妙玉纷乱的思绪。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氤氲的茶气,望向门口。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逆着光,站在那里。
那人身材中等,样貌普通,是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的那种。
可他一出现,这庵堂里清冽的梅香,仿佛都被冲淡了。
一股若有似无的,混杂着血腥与阴沟腐臭的气息,钻入了妙玉的鼻腔。
她见过这种气息。
在每一次任务结束,脱下夜行衣时,都能从自己身上闻到。
是梧桐会的人。
妙玉的心,沉了下去。
她放在石桌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茶杯里清亮的茶汤,泛起一丝涟漪。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
脸上,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汉子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目光,自顾自地走了进来,还随手关上了庵门。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雅致的院落,目光扫过那些开得如火如荼的红梅,啧啧称奇。
“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
他伸出手,仿佛想去摘一朵梅花,却又在中途停住,只是用粗糙的指腹,轻轻碰了碰那娇嫩的花瓣。
“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梅影’,居然会躲在这种地方。”
梅影。
听到这个代号,妙玉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这个名字,曾是她的噩梦。
如今,这噩梦追着她,进了这看似安稳的牢笼。
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得像是这冬日里未化的冰雪。
“梧桐会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那汉子转过身,懒洋洋地靠在一棵梅花树上,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生意人嘛,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的目光落在妙玉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
“听说你想金盆洗手?”
妙玉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反问。
“你想做什么?”
“哈哈哈。”
那汉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做什么?梅影,你是不是在这富贵窝里待久了,把脑子待糊涂了?”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那双原本懒散的眼睛里,透出与这温暖午后格格不入的阴冷。
“进了梧桐会,是生是死,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做主了?”
“你当这里是茶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妙玉垂下眼帘,看着面前那杯已经彻底凉透的茶。
是啊。
她早就该明白的。
从她第一次接下任务,手上沾血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那个叫陈玄的道人,说她不是修行中人。
可她,也早已不是这红尘俗世里的干净人了。
她被卡在了中间,上不去,下不来。
一股无力的绝望,如同潮水,缓缓将她淹没。
半晌,她再次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说吧,什么任务。”
那汉子见她如此“上道”,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模样。
他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一颗干瘪的花生,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
“一个烂摊子。”
“就在这府里。”
他的下巴朝着登仙阁的方向,不轻不重地抬了一下。
“宁国府,登仙阁,一个姓陈的妖道。”
妖道。
妙玉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瞬间闪过一道青色的身影。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穿过庭院里怒放的红梅,直直地看向那个靠在树上的男人。
“京城卧虎藏龙,高手如云。”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仿佛这满院的梅花,都是冰雕雪砌。
“为何是我。”
那汉子将嘴里的花生壳“噗”地一声吐在雪地上,那点污浊,在洁白的世界里格外刺眼。
他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高手是不少,可比你强的可不多。”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妙玉面前的茶盏。
“再说了,最近生意好,活儿多,人手实在抽调不开。”
“‘梅影’你又是熟手,这个烂摊子,交给你,我们放心。”
他说话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晚饭吃什么。
可每一个字,都带着梧桐会那独有的,深入骨髓的腐臭味。
妙玉沉默了。
她知道,任何辩解与反抗,在这些人面前,都毫无意义。
她只是一个工具。
一件趁手的兵器。
如今,这件兵器想要归鞘,主人却不允许。
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有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