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了太医院,穿过一道侧门,眼前豁然开朗。
朱红的宫墙高耸,如同一道隔绝天地的屏障,将墙外的喧嚣与墙内的森严,切割得泾渭分明。
脚下的青石板路,平整得没有一丝缝隙,一路延伸向远方那巍峨的宫门。
神武门。
文正领着陈玄,低着头,脚步匆匆。
他走在这条再熟悉不过的宫道上,今日却觉得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两侧的守卫甲胄鲜明,目不斜视,手中的长戟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空气里,飘散着老槐树与松柏混合的清冷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神武门,便是真正的宫城。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金瓦红墙在天光下,辉煌得有些不真实。
然而,这极致的富丽堂皇之下,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寂静。
除了他们两人沉闷的脚步声,便只有偶尔掠过的风声,吹动殿角铜铃,发出一两声微弱的轻响。
陈玄的步履依旧从容。
他看着眼前这片连绵的宫阙,目光平静。
在他的感知里,这皇城上空,盘踞着一股庞大而驳杂的气运,金紫交错,却又带着一丝暮气沉沉的灰败。
那是权力的味道,也是囚笼的味道。
穿过几重宫门,宫门前,早有一位女官静立等候。
她身着一袭石青色宫装,身姿挺拔,仪态端庄。
约莫二十岁许的年纪,一张脸庞,眉如墨画,眼若秋水,唇不点而朱。
只是那双凤眼之中,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与谨慎,目光流转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头上梳着朝天髻,斜插一根累丝嵌宝的凤凰金簪,簪尾的明珠流苏,随着她轻微的呼吸,微微晃动。
见到文正,她微微屈膝一福,声音清冷平稳。
“文掌院有礼了。”
她的目光,只是在陈玄那一身青色道袍上飞快地扫过,便垂下了眼帘,没有半分失态。
文正连忙还礼,姿态放得极低。
“有劳女史大人久候了。”
“这位,便是北静王举荐的陈仙师。”
那女官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她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转身。
“请随我来。”
她领着二人,走进了那道宫门。
绕过长长的回廊,终于停下。
这里已是后宫深处。
这里是永宁宫,贞太妃寝宫。
院中栽种着几株芙蓉,枝叶繁茂。
汉白玉的栏杆,打磨得温润光滑。
宫内的宫女太监们,见到女官,皆是远远地便躬身行礼。
整个宫殿,安静得有些压抑。
空气里,浓郁的药味,混杂着一丝极名贵的龙涎香气,挥之不去。
女官领着他们,一直走到正殿前。
她停下脚步,对着守在殿门的两个大宫女,低声交代了几句。
那两个宫女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其中一人打起帘子,另一人对着殿内轻声禀报。
很快,殿内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
“请……仙师进来吧。”
女官侧过身,对着陈玄与文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文正看了一眼陈玄,却见对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要走进一间寻常的屋子。
他定了定神,跟着陈玄,一前一后,迈进了贞太妃的卧房。
厚重的明黄色幔帐垂下,将殿内光线遮挡得有些昏暗。
屋子里,站着七八个宫女,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太监,个个垂手侍立,神情肃穆,偌大的空间里,竟没有一丝声响。
紫檀木的架子床上,隐约能看到一个躺卧的人影。
一股更加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
卧房内的空气,是凝固的。
沉闷的药气与龙涎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属于宫廷病榻的独特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没有多余的寒暄。
也无人敢于寒暄。
那位领路的石青色宫装女官,只对着幔帐的方向微微一福,便退到了一旁,垂手敛目,仿佛一尊精美的瓷器。
一个穿着藕荷色宫裙的小宫女,早已熟门熟路地从那明黄色的幔帐后,牵出了一根红色的丝线。
她走到陈玄面前,屈膝一礼,双手将乌木轴的一端,呈了上来。
整个过程,安静,流畅,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默契。
仿佛这套流程,已经演练了千百遍。
文正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角余光死死地盯着陈玄。
做戏,也得做全套。
陈玄伸出手,接过了那根丝线。
他依旧只是用两根手指,将那根细若游丝的红线,轻轻捻了捻。
动作与在太医院偏厅时,分毫不差。
轻描淡写。
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屋子里,所有宫女太监都受过最严苛的规矩教导,纵然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也绝不敢露出半分异样。
他们只是将头垂得更低,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当成了殿内的一根柱子,一扇屏风。
可那骤然绷紧的肩背,却泄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陈玄松开了手。
他将丝线,连着乌木轴,还给了那位小宫女。
小宫女接过,默默退下。
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前后,不过三五息的功夫。
快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文正的额角,已经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就在这时,幔帐之内,那个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
“仙师,如何了?”
声音里,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盼。
陈玄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重重叠叠的明黄之上。
他的声音,平淡得如同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不妨事。”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块巨石,轰然砸进了这潭死水里。
满室死寂。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文正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玄的背影。
他说了什么?
不妨事?
太医院上下,束手无策,只能靠着各种名贵药材勉强吊着一口气的贞太妃,到了他这里,竟只是一句“不妨事”?
这是何等的狂妄。
又是何等的……
幔帐之内,沉默了许久。
那幔帐后的声音再次传来时,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一丝被点燃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仙师……此言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