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茶水,像是点在宣纸上的一抹浓墨,迅速洇开,在她素雅的裙摆上,留下了一块刺眼的深色印记。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也被这滴茶水浸得湿重,黏在了每个人的皮肤上。
方才还因争执而起的几分燥热,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尴尬所取代。
宝玉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余波还在无声地扩散,搅得人心惶惶。
他的眼睛还亮着,充满了一种孩童般的,不计后果的热切,浑然不觉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
黛玉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冰凉。
她缓缓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嗑”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死寂的屋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我……我可不敢去。”
最终,是迎春怯怯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低着头,双手绞着帕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脸上满是显而易见的畏惧。
“那位仙师……连族长都敢罚,性子定然是极不好相与的。”
这话一出,众人心头都是一凛。
“二姐姐说的什么话。”
一个清冷的声音接了上来,却是惜春。
她端坐着,身形瘦削,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却黑白分明,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求医问药,天经地义,有什么敢不敢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再说了,大家一起去,难道仙师还能把我们都吃了不成?”
她对陈玄,对那修行之事,本就存着一份旁人没有的向往与好奇。
宝钗坐在一旁,始终没有言语。
她只是拿起一枚石榴,用银签子慢条斯理地挑着晶莹的果肉,姿态娴雅,仿佛置身事外。
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黛玉心窄,素日里对自己就存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芥蒂。
这种时候,她若是第一个跳出来附和,倒显得她别有用心。
不如不说,等她们姐妹自己拿了主意再说。
黛玉始终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最终都像蛛丝一般,缠到了自己身上。
有担忧,有好奇,有试探,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终于,她抬起头,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竟露出一个极淡的,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
“倒是奇了,我的身子,倒劳动你们一个个费心起来。”
她的话音不高,却带着她惯有的,那股子尖锐的疏离。
宝玉的脸微微一红,有些手足无措。
可黛玉话锋一转,目光却飘向了窗外,仿佛在看那几株开得正盛的丹桂。
“不过,能让东府那位只知道炼丹的老爷,心甘情愿跪在门外的人,倒的确是个稀罕人物。”
她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可这屋里的人,谁不是人精。
一听这话,便都明白了。
林姑娘,这是动了心思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从黛玉身上,转到了那个一直缩在角落里,几乎快要被人遗忘的身影上。
炒豆儿。
“……”
炒豆儿只觉得脸颊“轰”的一下,热得发烫。
她被这十几道各不相同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你们都瞧我做什么?”
她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惊吓到的慌乱。
“做什么?”
宝玉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走到炒豆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好妹妹,方才可是你口口声声说,那位仙师一副药,就救了你爹的性命。”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辩的理所当然。
“既然如此,林妹妹这桩事,自然就要落到你的头上了。”
这话,简直是强人所难。
可偏偏,听起来又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炒豆儿的脑子彻底乱了,她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面对着这一屋子身份尊贵的少爷姑娘,她终究还没忘了自己的本分。
“宝二爷,这……这可使不得。”
她急得脸都白了。
“仙师他老人家,瞧不瞧,治不治,那都是仙师自己的主意。我……我一个烧火倒茶的小丫头,哪里能替仙师做主呢?”
“我没让你做主。”
宝玉立刻接话,语气里透着一股子蛮劲。
“我只要你去问!你去跟仙师说,就说我们想请他给林妹妹瞧瞧,看他愿不愿意见。”
“这……”
炒豆儿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怕。
怕扰了仙师的清净。
仙师那般人物,喜静,不喜人叨扰,这是她伺候了这些天,最清楚不过的。
她爹的事,已是天大的恩德,自己怎好得寸进尺,再拿这些事去烦他。
可看着眼前宝玉那张急切的脸,又想起这些日子,姑娘们待自己的那份和气,尤其是惜春姑娘,还亲口许诺要念书给自己听。
拒绝的话,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张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急得眼圈都红了。
“好了,宝玉,你别逼她。”
一个清亮干脆的声音,解了炒豆儿的围。
是探春。
她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走到炒豆儿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探春的目光扫过宝玉,带着几分不赞同,随即又落回炒豆儿身上,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郑重。
“炒豆儿,你别怕。”
“你只管回去,将我们的意思,原原本本地回禀给仙师。”
“你就说,荣国府的姑娘们,感念仙师慈悲,斗胆请他替家里的林妹妹瞧一瞧身子。”
探春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
“若是仙师不愿,我们自然不敢强求,也绝不会因此怪你。”
“你可明白了?”
探春的话,像是一道清泉,瞬间浇熄了炒豆儿心里的那团乱火。
是啊。
她只是个传话的。
成与不成,都与她无关。
她要做的,只是把话带到。
想通了这一层,炒豆儿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她抬起头,望着探春那双沉稳明亮的凤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三姑娘,奴婢明白了。”
她对着屋里的主子们,深深地福了一福,而后转身,步履匆匆地退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