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转换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三人已立于一片奇异的土地之上。
此地是宋国的蒙地,庄周的故乡。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与认知中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空气仿佛浓稠的液体,流动缓慢,带着一种不真切的质感。光线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过滤,呈现出一种朦胧的、宛如黄昏又似黎明的不确定色调。
最令人不安的是边界的模糊。
远山的轮廓在视野中微微荡漾,仿佛水中的倒影,时而清晰如刀劈斧凿,时而又化作一片混沌的色彩,与天空的界限消融在一起。近处的草木,上一刻还枝叶分明,下一刻就可能变得透明、重叠,或者如同褪色的水墨画,只剩下淡淡的痕迹。脚下的道路软硬不定,踏上去的触感时而坚实,时而虚浮,甚至偶尔会产生一种正在水中行走的粘滞感。
整个蒙地,仿佛一幅未干透的油画,正被无形的力量缓缓抹去清晰的线条,融入一片原始的、无差别的色彩之中。
而那些生活在其中的居民,他们的状态更是令人心悸。
田埂边,一个农人保持着锄地的姿势,却久久未曾落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嘴角挂着一丝凝固的、茫然的微笑,仿佛沉浸在某个美好的梦境里,对现实的一切毫无反应。
街市上,商贩与行人如同梦游般缓缓移动,彼此擦肩而过却视若无睹,他们的交谈声也细若游丝,断断续续,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一个孩童追逐着一只闪烁不定的蝴蝶,那蝴蝶时而是实体,时而化作光点,跑着跑着,身影竟也出现了瞬间的淡化,仿佛要融入这朦胧的背景之中。
这里没有荆轲领域的悲壮与怨念,没有老子天域的死寂与压迫,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温和却无可抗拒的虚化。一切实在的、具体的、有区分的事物,都在被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拉向一个无差别的、梦幻的混沌状态。
“检测到高维现实扭曲力场。”碑使冰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谧。她右眼中的“劫火计数器”散发出稳定的微光,扫描着周围异常的空间数据,“定义:梦蝶领域。效应:现实概念稀释,个体存在感弱化。扩散模式:被动浸润,非主动侵蚀。”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分析更复杂的数据流,然后给出了更精确的判断:“核心偏差目标:‘庄子’。状态分析:非主动意识操控。其自身已进入‘吾丧我’的深层境界,与未知劫火产生未知交互,导致其哲学感悟——‘万物齐一’、‘道通为一’的理念,以‘道蚀’形式无意识逸散,同化周围现实。”
“道蚀……”林煜轻声重复着这个词汇,感受着周围那无处不在的消解力量。这与之前遇到的任何偏差都不同。孙武、墨子、老子、荆轲,他们的偏差都源于某种极致的、主动的“执着”,是强大的意志扭曲了现实。而眼前的庄子,其危险恰恰源于“无我”,源于那种摒弃了所有执着后,与“大道”过度的融合,这种融合本身,构成了一种对现有秩序,包括物理规则和认知边界的、无意识的否定与消解。
他不是在攻击,他只是在“存在”,而他这种“齐物”式的存在方式,本身就成了一种对“差异性现实”的慢性毒药。
禽滑素试图启动机关箱匣进行环境扫描,却发现箱匣表面的符文光芒在接触到这片领域的空气时,变得涣散而不稳定,反馈回来的数据也充满了矛盾和乱码。“这里的‘理’是混乱的,”她蹙紧眉头,墨家依赖的精确逻辑与实证精神,在此地受到了根本性的挑战,“机关的结构…似乎也在被这种力量影响,稳定性在下降。”
她甚至看到自己脚下的一块石子,在她专注的注视下,边缘开始模糊,颜色逐渐变得与周围的土地无异,仿佛即将失去其作为“独立个体”的资格,回归到最原始的“土”的概念。
林煜深吸一口气,努力稳定自己的心神。他感觉到,不仅外界在变得模糊,连他自身的思绪也仿佛受到了牵引,变得有些飘忽。体内那些沉重的“业债”——孙武的兵道、墨子的兼爱、老子的虚无、荆轲的名执——在此刻,似乎也在这“齐物”的领域影响下,变得不那么尖锐,不那么有区分度,仿佛也要被这温柔的混沌所融化、稀释。
这是一种比激烈对抗更可怕的体验。你无法愤怒,无法悲伤,甚至无法清晰地思考,因为所有的情绪和思维,似乎都在被引导向一种“无所谓”、“无差别”的平静。就像温水中的青蛙,在不知不觉中走向彻底的“虚无”。
他望向这片朦胧天地的深处,那里,似乎是这股“道蚀”力量的源头。
“我们必须找到他,”林煜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飘渺,“在他…或者说,在他的‘梦’,将整个蒙地,乃至更广阔的区域都‘齐一化’之前。”
碑使点头,计数器锁定了一个方向:“‘道蚀’浓度梯度指向东北方,蒙泽方向。目标处于深度冥想态,其无意识散发的领域强度,随距离递减率异常缓慢。”
三人不再犹豫,迈步向蒙泽方向行去。他们的脚步落在虚实不定的土地上,身影在朦胧的光线中时而清晰,时而仿佛也要被这无处不在的“蝶梦”所吞噬。
沿途所见的景象愈发离奇。河流中的水似乎失去了“流动”的概念,如同静止的琉璃;树木的形态在乔木与灌木之间摇摆不定;甚至天空的颜色,也在蔚蓝与灰白之间毫无规律地渐变。
一切都指向那个古老的疑问: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而此刻,这个哲学之问,已化作了笼罩现实、消解万物的领域。
庄周未醒,而天地,已渐入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