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喜的泪水与恐惧,还氤氲在函谷关潮湿的晨雾里,未曾真正散去。那卷承载着大道与不安的竹简,被他如同烫手山芋般珍重收藏,也锁住了他所有的彷徨。他站在关墙上,望着西方绵延的山脉,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连官袍被露水打湿都浑然不觉。
而老子,在留下五千言后,并无丝毫留恋。仿佛那呕心沥血般的书写,于他而言,不过是拂去衣上尘埃般自然。在一个霞光初透的清晨,他依旧骑着那头青牛,在尹喜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平静地出了函谷关,向西而行。晨光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边,却让人无端觉得那光芒正在一点点从他身上剥离。
没有告别,没有嘱托。他的身影在关外苍茫的天地间,显得异常渺小,却又仿佛与整个山河融为一体。青牛的蹄声不疾不徐,踏在官道的尘土上,也踏在尹喜恍惚的心上。关隘在身后渐渐缩小,最终化作视野尽头一个模糊的轮廓。
林煜远远跟随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这是他作为守火人的职责,他需要确认目标的最终去向,评估文明偏差的最终状态。然而,跟随着老子,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追踪一个可能黑化的,更像是在目睹一场平静而决绝的......消散。老子的气息太过平和,与孙武的偏执、墨子的悲怆截然不同,但这平和之下,似乎隐藏着更令人不安的东西。
老子西行的路线,并非寻常官道,往往循着地脉,沿着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他行得很慢,青牛的蹄步踏在泥土与碎石上,发出单调而悠远的回响。所过之处,躁动的野兽会变得安宁,枯萎的草木似乎也焕发出一丝微弱的生机。他并非在施展神通,而是他自身存在的状态,便在无形中调和着周遭的环境。然而林煜注意到,那些被过的草木,虽然一时焕发生机,却很快以一种更快的速度走向衰败,仿佛被加速了生命的历程。
但林煜敏锐地察觉到,这种之下,隐藏着更深层的东西。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西方荒漠,天地间的灵气变得稀薄,色彩也仿佛在逐渐褪去。老子周身那原本与天地共鸣的道韵,开始内敛,变得愈发深邃,也愈发......空洞。他仿佛不是在走向某个具体的地方,而是在走向的边缘。有时林煜甚至会产生错觉,觉得前方那个骑牛的老者并非实体,而是一团正在缓慢消散的雾气。
数日之后,眼前已是一片无垠的荒漠。黄沙漫天,视野所及,唯有起伏的沙丘和灰蒙蒙的天空。烈日高悬,投下的光芒却带着一种冷意。这里的风干燥而锋利,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隐隐作痛。放眼望去,除了连绵的沙丘,再无他物,连最顽强的荆棘都看不到一丛。
老子停了下来。
这里,已是荒漠深处,四周除了沙,别无他物。他轻轻拍了拍青牛的脖颈,那通灵的青牛温顺地跪伏下来,鼻息在干燥的空气中喷出两团白雾。老子翻身而下,立于沙地之上,面向着那轮正在缓缓西沉、变得巨大而赤红的落日。他的衣袂在风中轻轻摆动,却奇异地没有沾染上一粒沙尘。
残阳如血,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金色的沙海上。那影子起初清晰,随后开始微微晃动,仿佛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然后,林煜看到了他成为守火人以来,最为奇异的一幕。
老子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并非慢慢淡化,而是如同水滴融入大海,他的形体轮廓在夕阳的光线中开始模糊,边缘处闪烁着细微的、难以形容的光粒,仿佛构成他存在的本质,正在一点点归还于这片天地,或者说,脱离这片天地。这个过程安静得可怕,连风沙声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回过头,似乎朝着东方,朝着函谷关,朝着中原大地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那眼神中,依旧没有留恋,没有悲喜,只有一种洞悉万物轮回后的淡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尹喜那般的,极淡的怜悯?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卷刚刚诞生的《道德经》上,落在了尹喜涕泪交加的脸上,落在了中原大地即将到来的纷争乱世。
随即,他整个身影彻底虚化,如同海市蜃楼般摇曳了一下,便在最后一缕落日余晖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声音,没有光芒爆发,仿佛他从未存在过。只有沙地上青牛跪伏的痕迹,证明着方才并非幻象。
原地,只留下那头静静跪伏的青牛。
林煜心中剧震,立刻从藏身的沙丘后现身,疾步上前。他的靴子陷进沙地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来到老子消失的地方,那里空无一物,连一个脚印都未曾留下,只有细腻的黄沙。而那头青牛,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一动不动。林煜伸手触碰——
指尖传来的,是冰冷而坚硬的触感。
青牛,已然化作了一尊栩栩如生的石像。它的眼神依旧温顺,姿态依旧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永恒的沉睡。风沙掠过石像的表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苍凉。石像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连皮毛的纹理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就会重新活过来,但那种彻骨的冰冷明确地告诉林煜,这已是一块顽石。
就在林煜为这石牛震撼之时,他猛地感觉到,老子站立之处的空间,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灵魂战栗的波动。那感觉就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涟漪无声,却撼动心神。
他凝神望去,只见那片虚空,仿佛一块透明的琉璃被无形的力量击穿,裂开了一道细微的、不规则的缝隙。裂隙内部,并非黑暗,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绝对的和。那是一种超越了颜色的虚无,连这个概念都无法形容其万一。
从中传出的,并非能量,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的波动。
那是万物终结的寂静,是星辰冷却后的冰冷,是所有运动归于绝对静止,所有差异化为纯粹统一的......之意。仿佛那裂隙之后,连接着的并非另一个世界,而是所有世界、所有时间、所有存在的......终极终点。林煜甚至觉得,若是靠得再近一些,连自己的思想都会被那绝对的所吞噬、同化。
林煜体内的【风林火山】之力瞬间凝滞,连那沉甸甸的业债,在这波动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他感觉自己就像狂风中的一粒沙,随时可能被那裂隙中弥漫出的、冰冷到极致的所吞噬。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靴子在沙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死死盯着那道静静悬浮在空中的裂隙,看着它如同一个冷漠的眼眸,倒映着这片荒漠的死寂,以及那尊凝固的青牛石像。夕阳终于完全沉入了地平线,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天际,荒漠陷入了一片昏暗。只有那道裂隙,依然保持着那种令人不安的存在感,仿佛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