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墨,风从巷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萧景珩站在城楼高台,听见那缕琴音时,心猛地一沉。
这不是战鼓前的《破阵乐》,也不是守军集结时的《战魂引》。这是《安隅调》——谢昭宁曾在流民营里为伤者抚过的曲子,轻缓温柔,像春水拂过枯枝。
她还在城中。
他立刻明白她在做什么。百姓刚经历战乱,惊魂未定,她要亲自安抚。可此刻敌军未灭,主将未擒,她却孤身在外,无兵护卫。
西市窄巷,马车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细碎声响。青霜坐在谢昭宁身旁,手指一直搭在袖中短刃上。她总觉得不对劲,街边的猫不知何时全不见了,连狗也不叫了。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屋檐上一道黑影掠过。
“小姐!”她一把将谢昭宁拉向角落。
下一瞬,铁索破空而下,车顶轰然碎裂。木屑飞溅中,三名黑衣人从屋顶跃下,动作整齐划一,落地无声。他们戴着青铜面具,袖口绣着暗红枭纹——是独孤漠的夜枭卫。
青霜抽出短刃,挡在谢昭宁面前。刀光一闪,格开迎面劈来的弯刀。她借力跃上残墙,脚尖点地,翻身躲过横扫的锁链。
“走!往东巷跑!”她回头喊。
谢昭宁没有动。她知道外面已被包围。她闭了闭眼,指尖微动,开始默运《心音谱》。四周杀意如针扎皮肤,但其中两人呼吸略乱,脚步迟疑,像是被迫行事。
有转机。
但她来不及细想。地面忽然震动,一枚铜钉被插入石缝,嗡鸣声扩散开来。青霜刚要吹哨求援,却发现声音一出口就被震散,传不出十步。
对方早有准备。
一名夜枭卫扑向谢昭宁,麻布兜头罩下。青霜从墙上跃下,掷出油纸包,桂花糕散落一地。那人微微一顿,她趁机冲过去,指尖在墙缝快速画下三道弧线——那是“流云十三叠”的起手式,前朝暗卫的传讯记号。
可第四笔还未落下,后脑便遭重击。她踉跄跪地,看见谢昭宁被拖上一辆黑篷马车。最后一刻,她用尽力气喊出:“快……告诉王爷……”
然后眼前一黑。
谢昭宁被扔进帐篷时,蒙布才被扯下。她坐在地上,慢慢抬头。
帐内烛火幽绿,四壁挂着灯笼,皮质泛黄,隐约可见纹路——那是人皮。空气里弥漫着腐味和香灰混合的气息。
正前方,一人端坐椅上,手中摩挲着一枚铜铃。铃身刻满前朝符文,轻轻一晃,便发出极细的颤音。
独孤漠。
他抬起眼,目光阴冷。“谢姑娘,别来无恙。”
谢昭宁不答。她不动声色调动《心音谱》,感知帐内气息。两名守卫心跳急促,肌肉紧绷,显是强压恐惧;另一人则呼吸深长,却有细微颤抖,似不愿参与此事。
而独孤漠……心绪翻腾。怒意之下藏着焦躁,像是等了很久,怕再等下去就会失败。
他在怕什么?
她缓缓站起身,拍去裙摆灰尘。“你抓我来,不是为了叙旧。”
独孤漠笑了。“聪明。我要《心音谱》。”
“哦?”她抬眸,“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我知道它能唤醒记忆,能识破谎言,能让人听见心底的声音。”他站起身,一步步走近,“我也知道,它记录着前朝秘辛,藏着皇族不敢公开的真相。”
谢昭宁冷笑。“那你更该明白,这种东西,不会写在纸上。”
“但它在你心里。”他逼近一步,“只要你开口,我能让你活着离开。”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你要的不是谱,是你主子覆灭的真相吧?”
独孤漠眼神一凝。
“楚皇后扶持四皇子夺嫡,杀了尚书府满门,逼死萧家忠良,为的就是掩盖先帝遗诏的秘密。”她声音很轻,“可你呢?你效忠的从来不是她,而是前朝血脉。你在找那个能开启秘库的人——而那个人,必须由《心音谱》唤醒。”
帐内一片死寂。
独孤漠没说话,但手指微微发抖。
她猜对了。
“可惜。”她直视他眼睛,“真正的《心音谱》,只奏给值得听的人。”
独孤漠猛然抬手,铜铃一震,尖锐音波直冲她耳膜。谢昭宁闷哼一声,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她咬住嘴唇,硬撑着没倒下。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他冷冷道。
“你不敢。”她抹去嘴角血丝,“杀了我,你就永远找不到答案。而你现在这么急,是因为萧景珩已经切断你的退路,你的叛军正在溃败,你的同伙一个个被抓。你只剩这一招了。”
独孤漠盯着她,许久,忽然转身坐下。“看来,得让你尝点苦头。”
他打了个响指。
帐外走进两人,抬着一架古琴。琴身斑驳,断了一根弦,却是谢昭宁随身携带的那一把。她在被掳时曾试图抢回,却被踢倒在地。
“这是你的命根子。”独孤漠说,“我听说,你每晚必抚此琴。若它毁了,你的心也会碎。”
谢昭宁看着那琴,指尖微颤。
这不是威胁,是试探。
她在赌,赌这些人里有谁还记得这琴的来历。养父曾说,这琴出自前朝宫廷,只有懂得“音引术”的人才能听出它的共鸣频率。
她慢慢走过去,在琴前坐下。
手指轻触断弦。
那一刻,她感受到琴身深处传来极其微弱的震动——像是有人在远处拨动相同的音阶。这不是巧合。这琴被人动过手脚,内部藏了共鸣器,能传递信号。
她垂眸,掩住眼中光芒。
原来如此。
她抬起头,看向独孤漠。“你想听什么?”
“《引魂序》。”他说,“那是开启记忆的第一章。”
谢昭宁点头,指尖落在琴键上。
第一个音响起时,帐外风沙骤起。守卫们不自觉地握紧刀柄,眼神闪烁。而独孤漠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她继续弹。
音律缓慢推进,带着某种古老节奏。她没有完整演奏《引魂序》,而是不断重复其中一段变调,频率恰好与琴内共鸣器共振。
帐内温度似乎低了几分。
忽然,一名守卫低声呻吟,抱住头蹲下。另一人也脸色发白,往后退了一步。
独孤漠喝道:“镇定!”
可他自己额角也渗出冷汗。那琴音像针一样钻进脑海,勾起某些不愿回想的画面。
谢昭宁嘴角微扬。
她知道,这曲子触动了他们的记忆。也许他们是前朝旧部,也许他们亲人死于那场清洗。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动摇了。
她停下手指,抬头看他。“现在你明白了吗?这琴不会告诉你秘密,但它会让秘密自己浮现。”
独孤漠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把她关到后帐,不准任何人靠近!”
两名守卫上前架她。她任由他们拖走,经过那架古琴时,指尖悄悄拂过琴腹暗格——那里有个极小的凸起,是养父教她的机关标记。
她记下了位置。
后帐比先前更小,只有一盏油灯。她被推坐在地,手腕被铁链扣住,连动一下都难。帐外传来守卫的脚步声,来回巡逻。
她闭上眼,开始回忆刚才的琴音波动。
那共鸣器能接收特定频率,说明外面有人在监听。是谁?沈墨白?还是……王府里的某个人?
她不确定。
但她知道,只要那琴还在,她就能发出信号。
风从帐缝钻进来,吹动灯焰。她睁开眼,望向角落——那里放着半截断弦,是刚才弹琴时崩落的。
她慢慢挪过去,将断弦藏进袖中。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她忽然想起萧景珩说过的话:“有些东西,看似无用,却能在最黑暗的时候,割开一条生路。”
她握紧断弦,靠在帐壁。
帐外,风沙越来越大。远处山谷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交战的响动。
她不知道萧景珩有没有收到青霜留下的暗记,也不知道巡防营何时会发现西市的打斗痕迹。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等。
她抬起手,用断弦轻轻划过铁链。
金属相碰,发出极轻的一声“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