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寂然,伏于琴匣之中,再无半分震颤。谢昭宁敛袖收弦,指尖轻压琴角,步履未停,悄入丞相旧宅后院。夜风已息,檐下铁马垂首无声,她径推密室木门,将《皇陵志》展于案上。
书页焦痕斑驳,字迹残缺若虫啮之痕。她闭目凝神,十指轻拂琴弦,《解文引》悄然流转。音波如细泉渗纸,残卷忽泛微光,一行行古篆自灰烬中浮出:“龙脉西支,地气凝于镇北之腹;双血为钥,共启沉渊之门。”
她眸开一线,目光落于“镇北之腹”四字之上。此时门外足音轻稳,沈墨白提灯而入,发带松散,眉间犹带烟熏之色,似刚自火场归来。
“你果然在此。”他声低而哑,手中《山河图》徐徐铺展,“我查遍前朝舆册,‘镇北之腹’非虚言——正是镇北王府地窖所在。”
谢昭宁指尖掠过图中标记,其处深埋府邸腹心,四围皆石,形如椁棺。“非萧氏直系不得入内。”她低声念及昨夜沈墨白所言。
“不错。”沈墨白颔首,“先帝设禁,唯亲王与宗正联署方可开启。如今……”他顿住,“唯有血脉可破此局。”
她垂眸望向腰间玉佩,龙纹边缘冷光微闪。昨夜三皇子密室中那幅画像仍萦绕心头,然此刻她不再战栗。琴音洗心,涤尽惊惶,唯余清明如月照寒潭。
“我要去一趟镇北王府。”她说。
沈墨白皱眉:“无诏擅入,恐遭构陷。”
“我不是以谢家小姐的身份去。”她合上琴匣,目光如刃,“是以寻秘之人去。”
***
子时三刻,镇北王府后园枯井旁,一道黑影沿井壁攀下。谢昭宁足尖点石,借力滑入地下暗道。青霜所绘布防图早已烂熟于心:戌时换岗,亥时巡南,子时东北哨位空缺三盏茶工夫。
她贴壁缓行,气息轻若游丝。通道湿冷,石隙生苔,幽绿如泪痕。转过第三道弯,前方铁门半启,门缝泄出陈年尘土之气,似百年未曾启封。
推门而入,地窖广袤如殿。四壁堆箱叠柜,皆封官印,静默如葬。她取出火折,微光乍起,忽见左壁石面刻有一道蜿蜒龙纹——其形竟与她腰间玉佩轮廓严丝合缝。
她屏息,缓缓取出玉佩,悬于凹槽之上。
尚未触石,龙纹忽泛幽蓝微光,如水波流转,光脉沿纹蔓延,整面石壁轻轻震颤,仿佛沉眠千年的魂魄,正缓缓睁眼。
她指尖微颤,却不退。这不是机关机括之声,而是血脉与古刻之间的共鸣,是宿命在低语。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如叶坠空庭。
她未回头,只觉后心一凉,一物抵脊。是玉箫。
“擅闯王府重地,按律当斩。”萧景珩声音在耳后响起,语气平静,不怒不喜。
她仍面朝石壁,声清如冰:“王爷若要治罪,方才我在井口落足时,便该动手了。”
“你早知我会来?”
“铜铃不响,人心却动。”她缓缓转身,目光迎上他,“昨夜你离去之时,风向变了。你并未走远。”
他凝视她良久,忽而低笑一声,收箫归袖。“你说得对,我确未走。”
她不动,只问:“你也知晓此处?”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他上前一步,目光落于那道龙纹之上,“我也等这一天,许久了。”
她盯着他:“开启此门,需谢氏血脉。你为何也在等?”
他不答,反手自怀中取出玉箫,将其插入龙纹右侧另一孔洞。箫身嵌入刹那,两道光芒交汇如虹,地面轰然震颤,石壁中央一道厚重石门缓缓升起,发出沉闷如雷的声响。
阴风自门内涌出,夹杂铁锈与陈年香灰之味。深处传来锁链拖地之声,节奏缓慢,似有枯骨在黑暗中踽踽而行。
她立于门前,神色沉静。
他立于她身侧,右手已按在剑柄之上。
石门开启三尺,堪容一人通过。门内甬道倾斜向下,两侧石灯自动点燃,火焰幽绿,映出墙上浮雕——那是前朝祭礼之景,众人跪拜,中央高台之上,一人端坐,手持琴谱。
正是她的《心音谱》。
她抬步欲入。
他伸手拦住:“等等。”
她侧目看他。
“这扇门,”他低声道,“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那你呢?”她问,“你能吗?”
他沉默片刻,终开口:“我父亲临终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若有一天你听见那首曲子,别让它停下。’”
她心头一震。
他还未说完:“他说的曲子,是你现在弹的那首。”
她望着他,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不同于戒备的情绪。不是信任,而是某种更深的牵连——仿佛命运的丝线,在这一刻终于彼此交缠。
“我们一起去。”她说。
他点头,松开手臂。
她抬步跨过门槛,足尖触及甬道石阶。脚下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下方刻痕——是一组音律符号,与《心音谱》首页完全一致。
他紧随其后,剑未出鞘,却横于两人与黑暗之间,如一道无声的誓约。
锁链声更近了。
甬道尽头,一道铁栅栏横亘,其后隐约可见一座石台,台上置一古琴,琴弦断裂,琴身染褐,似曾饮血。
她向前两步,欲看得更清。
忽然,琴弦自行颤动,发出半声哀鸣,如泣如诉。
她猛地停步。
他一把将她拉回身后,剑锋微扬,寒光映绿焰。
那琴,竟似感应何物,在无人触碰之下,再度轻颤——仿佛在等待谁的指尖,重新奏响那首不该被遗忘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