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粉还在空中飘着，像一场没来得及落地的雪。陆昭猛地侧头，一口唾沫混着鼻涕甩在手腕上，顺势抹了把脸，又蹭了蹭鼻下。那股辣劲儿还在往上冲，可他得让这副狼狈样儿更真实些——毕竟，刚换上来的新石灰袋就躺在墙角，万一哪个狱卒多看两眼，发现他眼睛不红、眼泪不流，那就全完了。
他缩回草堆，肩膀一耸一耸，像是被烟呛得喘不过气。其实肺里干净得很，只是得演得像个快断气的。
外头脚步杂乱，有人提桶泼水，有人拿扇子猛扇。烟雾被压下去一截，但还没散尽。陆昭趁着没人往里瞧，指甲在石板上飞快划了三道，又歪歪扭扭刻出“三更，窑火为号”六个字。刻完，顺手扒拉点草屑盖上，再用脚后跟轻轻碾了碾。
他知道，那吴姓囚徒明天要换牢。只要他低头换鞋时多看一眼左脚，就能瞧见布片，也能踩到这块石板。双保险，不怕出岔子。
他躺平，闭眼，呼吸放慢。耳朵却竖着，听风。
风还没动。
但火，迟早要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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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城南。
一道火舌猛地从废弃窑口窜出，直舔夜空。火光一跃三丈高，映得半边天都泛红。紧接着，第二处、第三处，连着炸开三团烈焰，像是谁在黑地里点了三根火柴。
“走水了——！”
巨鹿城南的巡更声炸了锅。守城兵卒慌忙调人，锣声当当当响成一片。牢房这边，几个刚缓过劲的狱卒抄起棍子就要往外冲。
“城南起火！快去救火！”
“别管这儿了，人都呛晕了，跑不了！”
话音未落，人已跑出大半。牢区主道上，只剩三个守卫，一个在清石灰，两个靠着墙喘气。
陆昭睁开眼，不动声色地挪到父亲身边。老头子昏昏沉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儿。陆昭伸手在他后腰狠狠掐了一把。
老头子“哎哟”一声，猛地翻了个身，撞翻了墙角的水碗。碗滚两圈，水泼在残余的石灰堆上。
“嗤——”
白烟再起，混着未散的辣椒味，呛得人睁不开眼。那清石灰的狱卒“咳咳咳”连退几步，手忙脚乱地抹眼睛。
就在这当口，墙外“咚”地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翻墙落地。紧接着，铁栅外闪过两道黑影，动作利落，贴地疾行。
陆昭立刻翻身坐起，抓起草席往左臂一裹，冲着铁门就撞。
“哐！”
整扇铁门震得嗡嗡响。那两个喘气的狱卒吓一跳，齐齐转头：“谁？！”
话音未落，脖颈一凉。
两把短刃从背后贴上来，快得没影儿。刀锋一横，血线飙出，两人连哼都没哼，软软倒地。第三人刚回头，后脑勺就被砖头砸中，扑通栽倒。
铁门“哗啦”一声被从外拉开。两道人影闪进来，一个三十出头，满脸炭灰，正是吴老炭；另一个年轻些，肩上扛着铁镐，是当年陆家旧仆的儿子。
“少爷！”吴老炭低声道，“马在城西等。”
陆昭不答，背起父亲就往外走。老头子轻得像捆柴，骨头硌着肩胛，硌得人心疼。
三人贴着墙根疾行，直奔牢后排水渠。那渠口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吴老炭先钻，陆昭把父亲递进去，自己最后一个猫腰钻出。
渠外是片荒地，长满野蒿。远处火光未熄，照得人影拉得老长。
陆昭刚站稳，就听见前头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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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丁场。
火把林立，士族家奴穿着皮甲，手里拿着鞭子，正把一群农户往一辆大车上赶。车上已经塞了二十来人，个个衣衫褴褛，手脚发抖。
一个老农跪在地上，抱住家奴的腿：“爷，我儿子才十五，还不能上阵啊！家里就他一个壮劳力了！”
家奴一脚踹开：“少废话！征丁令下来了，谁家都得出人！再闹，连你一块塞进去！”
老农被踹翻在地，嘴角出血。他爬起来还想扑，被两个家奴按住，拖到车边，硬生生塞进缝隙里。车门“哐当”关上，锁死。
陆昭站在蒿草后，拳头捏得咯咯响。
吴老炭一把按住他肩膀：“少爷，不能去。”
“我知道。”陆昭咬牙，“但现在去，救不了人，连累大家。”
“对。先走。活下来，才能翻盘。”
陆昭盯着那辆大车，看着它吱呀吱呀地驶向城门。火光映在车板上，像一道道血痕。
他转身，脚步没停，直奔荒地尽头的石壁。那里有块平整的岩面，他蹲下，抓起地上未灭的炭灰，在石上写下八个字：
**此仇必报，此弊必革**
字写得狠，每一笔都像刀刻。写完，他盯着那八个字看了两秒，起身就走。
吴老炭跟上来，低声问：“真要动这些士族？”
“不是我要动。”陆昭声音冷，“是这世道，该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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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头鼓声急。
四门已闭，守军持火把挨户搜查。通缉令连夜写好，墨迹未干，就贴上了城门：
“陆昭，父罪同诛，劫狱叛逃，格杀勿论。”
可城外高坡上，陆昭并没走远。他站在风口，回望巨鹿城。
火光还在烧，映得城南一片通红。烟柱升腾，像一条条黑龙盘在天上。
吴老炭递来一壶水：“少爷，喝口？”
陆昭摆手，目光落在城楼上那面飘摇的旗帜上。旗是官军的，可风一吹，裂了道口子，像被谁撕了一半。
“你说，城里现在传什么？”他问。
吴老炭咧嘴一笑：“传得神了。有说您是阴兵统帅，半夜召鬼火破牢；有说您爹是前朝忠臣转世，天降异象相救；还有说那石灰堆里埋了符咒，一见水就炸烟。”
陆昭笑了，笑得有点冷。
“鬼火？”
他望着那片火海，轻声道：“那就让他们怕鬼。”
风忽然大了。
他解下腰间环首刀，往地上一插，刀身没入土中三寸。火光映在刀面上，一闪，像睁了只眼。
他站着没动，手搭在刀柄上，指节一根根收紧。
城里的锣声还在响。
他忽然开口：“吴老炭。”
“在。”
“明天，你带人去把城南那几处窑全炸了。”
“炸了？那可是废窑。”
“废窑也能烧出火来。”他顿了顿，“我要让巨鹿的人，一见火光就心慌。”
吴老炭咧嘴：“明白。”
陆昭不再说话，只盯着那座城。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他忽然抬手，从发间拔下一根铁签——不是玉簪，是根磨尖的铁条，用来防身的。他蹲下，在刀旁的地上划了道线。
线不长，却直。
像一把尺，量着这乱世的边角。
远处，一辆征丁车正驶出西门。
车轮碾过土路，发出沉闷的响声。
陆昭站起身，拍了拍手。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