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那人,面色是死灰般的惨白,双颊深深凹陷,颧骨高高凸起,昔日丰润的嘴唇干瘪泛紫,眉眼间更是凝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怨怼之气。
这哪里还是他记忆里那个明艳张扬、活色生香的张妼晗!
他吓得下意识后退一步,呼吸都为之一窒。
朱曼娘连忙及时在他身后扶住他的手臂,担忧道:“官家小心。”
曹皇后皱眉上前,目光平静地扫过榻上,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她伸手,从容地将帘幔重新拉拢,隔绝了景象,转而面向官家:“张娘子久病缠身,形容有所改变也是常情。官家,当务之急,是张娘子的后事该如何安排,还有八公主呢?”
赵祯因自己方才那瞬间的失态感到一丝狼狈的羞耻。
又看皇后如此镇定,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反感与不适。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移了话题,声音带着尚未平复的惊悸:“对,八公主呢?为何一直不见人影?谁来告诉朕!”
贾嬷嬷面色一僵,眼神闪烁,可无法逃避,连忙示意身后的许兰苕。
过了一会当许兰苕抱着那个瘦小得可怜、微微瑟缩的孩子上前时。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这便是一岁多的八公主?
竟和朱曼娘所出的、月份更小的四皇子看起来差不多!
而且眼神呆滞怯懦,头发稀疏枯黄,与几个月前众人记忆中那玉雪可爱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朕的女儿……朕的女儿何以至此?!”赵祯又惊又怒,心疼得像被狠狠剜了一刀。
他子嗣单薄,每一个都是他的珍爱的孩子。
明明这个孩子是跟着亲生娘亲,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立马上前将女儿抱入怀中,那轻飘飘的重量让他瞬间红了眼眶,“谁!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如此苛待朕的公主!张娘子呢?她难道瞎了不成?你们这些奴才,竟无一人来报!”
宫人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贾嬷嬷欲言又止,却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磕头,额头很快渗出血迹。
许兰苕一咬牙跪行上前,战战兢兢地将奶娘已自尽谢罪的消息禀上。
张娘子失宠后,翔鸾阁人心涣散,也无人真正用心照料。
“荒谬!”赵祯不信,“张娘子最爱孩子,她怎会坐视不理?”
许兰苕等待这个机会已然太久。
同是教坊出身,张妼晗仗着宠爱对她极尽打压,那碗滚烫的汤泼在她脸上……
好不容易她自己报了仇,又让张妼晗松口同意自己代替她去伺候官家,可张妼晗那个蠢货立马失宠又犯错被禁足,连累她也没了希望!
积压的恨意在此刻找到了出口。
她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
“官家!您……您被蒙蔽了啊!张娘子最爱的一直是她自己!昔日有着您的万千宠爱,她自然能做出慈母情怀!可自从小公主出生,她接连失宠、被禁足,便将所有怨气都归咎于公主身上,认为是公主断了她的指望和前程!她早已不见八公主多时,每日只顾着自己怨天尤人,闹得翔鸾阁鸡犬不宁!贾嬷嬷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又如何能事事周全、面面俱到?”
她说着,微微侧首,露着秀美的侧脸,将耳后那道疤痕显露在官家眼前,啜泣道:“官家若不信,请看!这便是昔日她因嫉妒臣妾舞技,用热汤泼伤所致!她性子向来……跋扈狠绝啊!求官家明鉴!”
贾嬷嬷心中剧震,没料到许兰苕竟敢在此时落井下石,公然诋毁。
可她看了看已然气绝、再无法争辩的张妼晗,终究是私心占了上风。
她匍匐在地,默认了许兰苕的说法。
赵勋看着怀中瘦弱不堪、眼神恐惧的女儿,再听着这番彻底颠覆张妼晗在他心中形象的控诉。
他心中那点刚刚勾起的怜惜与愧疚,瞬间被巨大的失望、愤怒所取代。
他竟从未真正看清过枕边人!
他给予她盛宠,她却回报以怨恨,甚至迁怒、虐待他们无辜的骨肉!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冰冷:“传旨!八公主即日起交由俞娘子抚养,务必精心照料!张氏……追封侍御,按侍御礼制治丧。翔鸾阁所有宫人,监管不力,苛待公主,各杖二十,罚俸半年,调入浣衣局当差!”
一场曾经轰轰烈烈、引得六宫侧目的宠妃张妼晗,结局不过草草收场。
离开翔鸾阁时,宫灯初上,夜色如墨。
朱曼娘看着官家紧绷冷硬的侧脸,轻轻叹息一声,语气充满了唏嘘与感慨:“张娘子……或许是一时经历变故,迷了心窍,才……臣妾总不愿相信,这世上有不疼爱自己骨肉的母亲。就像当初,她为了瑶瑶公主,那般不顾一切,豁出所有……”
“朱娘子!”曹皇后不欲再在此事上纠缠,更厌烦朱曼娘这般看似无辜、实则不断撩拨的作态,立马出声打断。
她语气带着自以为是的关怀:“逝者已矣,多说无益。你还是好好养胎,照顾腹中皇嗣要紧。”
她本意是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令人不快的话题,维持住大局的稳定。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这正中朱曼娘下怀!
只见朱曼娘像是被皇后吓到了一般,浑身一颤,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飞快地抬眸瞥了皇后一眼,那眼神中带着恍然,慌忙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顺着皇后的话道:“娘娘教训的是。是臣妾多嘴,失言了。张娘子已然仙逝,过去的事确实不该再提。活着的人,平安安稳最重要。”
她这一连串的反应,行云流水。
大家看她的眼神……
恍然?她明白了什么?大家都忍不住多想起来。
赵祯本就因张妼晗不堪的死状和八公主的惨状而心绪激荡。
如今一看……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钻入他的脑海——
皇后为何如此害怕曼娘追查下去?甚至不惜当众恐吓?
莫非……张妼晗的对徽柔的怨恨,并非那么简单?
甚至她之前几个孩子的夭折,也都……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浸透四肢百骸。
是了,张妼晗屡次挑衅中宫权威,宫中谁人不知?
若论谁最乐见张妼晗彻底失势甚至无声无息地消失,皇后无疑是得益最大之人。
心禾一向温和与世无争,是在张妼晗屡次针对徽柔后,才明显偏向了皇后……
赵祯瞬间不寒而栗。
不仅是他,一旁的苗心禾,以及随侍的众多宫人内侍,几乎都顺着朱曼娘那未尽之语和害怕的表情,想到了同一处。
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如同尖锐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了曹皇后。
曹皇后此刻是有口难言,百口莫辩!
她方才只是厌烦朱曼娘的纠缠,何来恐吓之意?
可朱曼娘也并未明说什么。
她若此刻急赤白脸地解释,反倒显得心虚气短。
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一种众目睽睽之下的孤立与难堪。
可她素来信奉清者自清,强自解释也无用,便没有说什么。
可她这姿态,在众人眼中无异于默认。
朱曼娘依旧低垂着头,靠在赵祯怀里,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