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扶苏身上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带着点探究的意味，“哎，苏公子，听你这么一说……你爹……够厉害的啊？”
扶苏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含糊道：“先生何出此言？”
“能跟李斯和蒙毅说上话，还能把你那些话，哦，不对，是我那些话，原原本本地递到那两位耳朵里，让他们吵起来？”
赵天成咂咂嘴，枯草茎换了个边，“这能量不小啊！你爹……在朝中……啥身份？宗室里的？还是哪位封君之后？”
扶苏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连忙垂下眼帘：“先生误会了。学生家中……不过是宗室旁支，早已没落，微末门庭，不值一提。祖上……确曾显赫一时，然今非昔比。”
“哦——！”赵天成拖长了声音，恍然大悟般拍了下大腿，“懂了懂了！祖上阔过！现在嘛……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还挂着个名头，能说上几句话，对吧？”
他一副“我完全理解”的表情，压根没往皇室那方面想，只当扶苏家是那种顶着个空头衔、还有点残余人脉的落魄贵族。
他懒洋洋地靠回椅背，翘起二郎腿晃悠着：“不过啊，苏公子，想靠你爹去说服李斯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啧，难！我看悬得很！”
扶苏心头一动，抬眼看向赵天成，眼中带着一丝希冀：“先生何以见得？莫非……有良策？”
“良策？”赵天成嗤笑一声，摆摆手，“跟我有啥关系？我又不是他爹！再说了，李斯那人，眼高于顶，除了始皇帝，他眼里还装得下谁？你爹……就算能递上话，李斯能听进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顶多嗯嗯啊啊敷衍两句。”
他打了个哈欠，显得意兴阑珊：“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没劲。咱还是琢磨琢磨明天的牢饭能不能加点荤腥实在。”
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章邯，敏锐地捕捉到了赵天成话里的松动。
他立刻上前一步，脸上挤出点笑容，对着赵天成拱手道：“先生！明日……明日羊腿管够！上好的肥羊腿！秦酒也管够！窖藏最醇的！请先生畅饮！只求先生……指点迷津一二，权当……解闷？”
赵天成一听“羊腿管够”、“酒管够”，眼睛顿时亮了，那点惫懒劲儿也消散不少。
他嘿嘿一笑，指着章邯：“老章啊老章！还是你上道！会来事儿！行！看在你俩这么有‘诚意’，羊腿和美酒的份上，今儿心情好，就瞎掰扯几句，给你们解解闷！不过先说好，管不管用，可不敢打包票！爱听不听！”
他调整了下坐姿，清了清嗓子，眼神里多了点狡黠的光：“想戳动李斯那老小子，得先明白他心里头最烧得慌的那把火是啥！你们以为他整天绷着个脸，捧着法家典籍，就真是为了大秦江山万万年？拉倒吧！”
扶苏和章邯都屏住了呼吸，凝神细听。
“他最大的毛病，或者说他最大的心魔，就在这儿——”赵天成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虚点了点，“韩非子！还有商君！”
“那老小子，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骨子里头，野火烧着呢！”
赵天成语气笃定，“他想干嘛？他想一展抱负不假，可更想的是——把商鞅、韩非子这两位法家老祖宗，都踩脚底下！他想当法家第一人！想青史留名，让后世提起法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李斯，而不是商鞅韩非！”
扶苏点点头。
章邯是脸色微变，但眼神却死死盯着赵天成。
赵天成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我说到点子上了吧？李斯现在，位置够高了吧？始皇帝面前第一红人！治国理政，大权在握！这份‘能力’，始皇帝已经给他盖章认证了，板上钉钉！”
“那接下来，他图啥？”赵天成自问自答，声音带着点蛊惑，“图的就是个‘名’！图的就是在法家这条道儿上，登峰造极，前无古人！他想证明，他李斯搞出来的这套东西，比商鞅的更牛，比韩非的更管用！更能让大秦万世永昌！他想当法家的新圣人！懂了吗？”
他看着扶苏和章邯有些发愣的表情，嘿嘿一笑：“所以啊，想让他听进去‘皇帝之法’这套新玩意儿，硬塞给他没用，得顺着他的毛捋！得让他觉得，搞这个，不是否定他以前那套，而是……更上一层楼！是让他超越商君韩非的大好机会！”
赵天成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总结道：“说白了，他李斯现在最在乎的，就是‘法家地位’这四个字！想让他动心？就得让他看到，走‘皇帝之法’这条路，能让他的法家地位，比商鞅韩非更高、更稳、更牛逼！这，才是捅到他心窝子里的那把刀！明白没？”
扶苏眼中光芒闪烁，陷入了沉思。章邯则深深吸了口气，对着赵天成郑重一揖：“先生洞若观火，一针见血！章邯……受教了！”
扶苏眼中亦是光芒急闪，他咀嚼着赵天成的话，眉头微蹙，带着深深的思索与一丝豁然。
“先生之意……李相所求，非止于权倾朝野，更在于……法家道统之巅？欲以己身之学，盖过商君、韩非子之辉光？”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赵天成一拍大腿，枯草茎差点从嘴里掉出来，他赶紧叼稳了，换了个更懒散的姿势歪在太师椅上，仿佛在说街坊邻居的八卦。
“你们啊，别把李斯想得太复杂。他这人，扒开那身丞相皮，里头就俩字儿——‘好名’！而且是好那种能刻在石头上、让后人顶礼膜拜的‘大名’！”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虚虚点了点，像是在数落：“头一个，商鞅！牛不牛？变法强秦，奠基之功！可结局呢？车裂！五马分尸！够惨吧？名声是有了，可这名声带着血腥味儿，是‘酷吏’‘刻薄寡恩’的代名词！李斯能甘心自己以后也落这么个评价？他憋着劲儿呢！”
“第二个，韩非子！”赵天成的语气带上了点戏谑，“这位更绝！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写的东西鞭辟入里，连始皇帝都拍案叫绝，可结果呢？被李斯自己……嘿嘿，”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没明说，但意思昭然若揭。
“弄死了！这事儿，李斯心里能没疙瘩？韩非的理论再牛，人没了，着作是死的。李斯不一样，他活着，大权在握！他做梦都想证明，他李斯不仅能写出不输韩非的文章，更能把法家的理论实实在在地、漂漂亮亮地施展出来，打造出一个亘古未有的强盛帝国！让后人提起法家，第一个想到的是他李斯，而不是那个被他弄死的师兄，或者那个结局凄惨的祖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