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像是粘了层湿棉花，每抬一下都耗尽力气。
最先涌进来的是光，不是仓库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暗，也不是监护仪屏幕的冷光，是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的自然光，带着点暖黄，落在睫毛上，像羽毛轻轻扫过。
然后是声音。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了节奏，快了半拍，像被谁踩了一脚的节拍器。还有呼吸声，就在耳边，很重，带着点不稳的颤。
我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皮肤，粗糙，带着薄茧，是常年握笔又握过别的东西留下的痕迹。
这触感太熟悉了。
像十三岁那年，他把铁圈戒指塞进我手里时，掌心的温度。
像火车窗外，他挥手时被风吹得发红的指尖。
像葬礼上，张沐把那枚沾着泥的银戒指递给我时，他隔空传来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焦灼。
我终于掀开了眼皮。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花了大约三秒。三秒里，我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最后，落在床边那张脸上。
林应。
他瘦了太多，下颌线锋利得像把刀，胡茬青黑地冒出来，遮不住眼底的青黑。眼睛里布满血丝，红得像熬了无数个通宵的兔子，可那双眼看着我时，最先涌上来的不是惊喜，是恐慌。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突然被抓了现行，浑身的刺都收了起来，只剩下瑟缩的无措。
监护仪的声音越来越快，像在替他喊救命。
我看着他，忽然想笑。
不是仓库里那种又哭又笑的疯癫，也不是得知孩子没了时那种空洞的笑，是很轻、很淡的，像雨后初晴时，风拂过紫菀花瓣的那种笑。
“林应。”
我的声音很哑，像蒙了层砂纸，可在这过分安静的病房里，足够清晰。
他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但他没看我，飞快地低下头，盯着我们交叠的手，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林应。”我又喊了一声，这次稍微用力，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他终于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到他瞳孔里的我——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却很静，像沉淀了六个月雨水的湖，没有波澜，却映得出岸边的树，天上的云，还有他此刻眼底所有的惊涛骇浪。
他的眼神变了。
从最初的恐慌，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点点清明。那层藏在温柔底下的警惕和试探，像被阳光驱散的雾，慢慢散了。他看懂了。
看懂了我眼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
看懂了我眼里清晰的、属于过去的印记——槐树下的铁圈，火车窗的挥手，仓库里的红油漆，天台上的风。
看懂了我此刻的平静，不是遗忘，是带着所有记忆，站在了这里。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声音比我还哑：“你……”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大概是想问“你还记得吗”，又或者“你还好吗”，可问什么都显得多余了。
我慢慢抬起另一只手，动作有点迟缓，像生锈的零件。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扶，却在半空中停住，怕碰碎了什么似的，只是屏住呼吸看着。
我的手轻轻落在他手背上，盖住了那些因为用力而凸起的青筋。
“林应，”我看着他发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慢慢来。”
不是“我原谅你了”，也不是“我还爱你”，更不是“我们回到过去吧”。
是“慢慢来”。
慢慢来，消化那些被刻意隐瞒的真相。
慢慢来，抚平那些刻进骨头的伤口。
慢慢来，看看带着满身伤痕的我们，还能不能重新走回彼此身边。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攥住了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可我没动，任由他攥着，感觉到他指腹的颤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不肯落下的叶子。
“好。”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尾音几乎要碎在空气里。
眼泪终于从他眼角滚下来，砸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烫得像小时候火盆里溅出的火星。
（六）
陈医生来检查的时候，监护仪已经恢复了平稳的频率。他看着检查报告，又看看我，眼里的惊讶藏不住：“奇迹，真是奇迹。”
林应一直守在旁边，没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没松开，像握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陈医生走后，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张沐的脑袋先探了进来，看到我醒着，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里的烟差点掉下来。
“你……”他跟林应刚才一个德性，半天说不出句完整话，最后梗着脖子吼了句，“醒了就好！”
吼完就转身想跑，被林应冷冷地叫住：“站住。”
张沐僵在门口，背对着我们，肩膀绷得紧紧的。我知道他在怕什么，怕我记起他帮忙隐瞒假死的事，怕我记起他在“过家家”里扮演的角色，怕我像以前那样，用冰冷的眼神把所有人都推开。
“张沐，”我轻声喊他，“进来坐吧。”
他猛地转过身，眼睛也红了，比林应好不了多少。“思怡，我……”
“我知道。”我打断他，给他一个跟对林应一样的、淡淡的笑，“都知道。”
他的嘴张了张，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把床头柜上那个木雕小兔子往我这边推了推，声音闷闷的：“耳朵……我后来又修了修。”
兔子耳朵确实比上次看到时长了点，虽然还是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笨拙的认真。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挺可爱的。”
张沐的眼圈更红了，别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没过多久，刘婉和方小宁也来了。刘婉一进门就掉眼泪，拉着我的另一只手，语无伦次地道歉，说自己没看好我。方小宁抱着她的兔子，眼圈红红的，想说什么，又被刘婉的哭声打断，最后只是把兔子往我面前凑了凑，小声说：“它叫雪球，你摸摸？”
兔子的毛软软的，蹭在我手心上，带着点温温的暖意。
我看着她们，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张沐，最后目光落回林应身上。他还在握着我的手，只是眼神比刚才柔和了些，虽然眼底的疲惫还在，却多了点踏实的东西。
“对不起，”我轻声说，“让你们担心了。”
刘婉的哭声停了，方小宁愣住了，张沐也转过头来，一脸难以置信。
他们大概没想到，我醒来后会是这个样子。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冷漠疏离，只是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平静地跟他们打招呼。
“过去的事，”我顿了顿，斟酌着词句，“都过去了。”
“以后的事，”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最后还是落在林应脸上，“我们慢慢来。”
慢慢来。
这三个字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们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刘婉抹了把眼泪，用力点了点头；方小宁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张沐哼了一声，嘴角却偷偷翘了起来。
林应也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浸在水里的月光，里面藏着的那些偏执、恐慌、无措，好像都被这三个字慢慢抚平了。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低声说：“好，慢慢来。”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小时候老家院子里的树影。监护仪的滴答声变得很轻，像在为我们打着温柔的节拍。
我知道，那些刻骨铭心的痛不会凭空消失，那些被隐瞒的秘密也不会自动解开。林应的假死，他的新领域，我们失去的孩子，我破碎的过去……这一切都还横亘在我们之间，像没拆完的炸弹。
可现在，我不怕了。
因为我记起了所有。
记起了他十二岁从火光里冲出来时，眼里的恐惧。
记起了他少年班放假，坐七小时火车回来，只为看我一眼的执着。
记起了他假死计划背后，那些想护我周全的笨拙。
记起了这六个月里，他守在我床边，说的那些碎碎念的温柔。
他是天生的风，可这风绕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停在了我这里。
他是人间的黑夜，可这黑夜里，他为我点亮的那颗星，从来没熄灭过。
我回握住他的手，指尖划过他手背上的青筋，那里藏着他所有的隐忍和爱。
慢慢来。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足够我们，把所有的伤痕，都慢慢抚平。
足够我们，把所有的空白，都重新填满。
足够我们，重新学会相爱。
就像现在这样，阳光正好，他在身边，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