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灰绿色瘴雾被甩在身后,墨尘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踉跄着闯入一片截然不同的地域。
空气骤然变得清新了许多,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和甜腻被一种潮湿的、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雾气取代。
然而,这份“清新”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蕴含着更深沉的诡谲。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镜,扭曲、错乱、光怪陆离。
脚下不再是厚实的腐叶,而是松软潮湿、颜色不断变幻的苔藓。
巨大的、形态扭曲的灰白色石笋拔地而起,有的如巨兽獠牙直刺灰蒙蒙的天空,有的则相互纠缠,形成怪诞的拱门或迷宫般的甬道。
石笋表面覆盖着滑腻的青苔,折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变幻不定的微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影影绰绰,光怪陆离。
最令人心悸的是四周弥漫的雾气。
它并非瘴林那种粘稠的灰绿,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乳白,流动间带着奇异的韵律。
置身其中,墨尘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识海,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窥视,低语在耳边呢喃,却又听不真切。这便是“迷踪幻谷”!
金不换师叔含糊其辞的警告、苏灵儿描述时的恐惧神情,此刻化作了切肤的寒意。
墨尘不敢有丝毫大意,强忍着右臂的灼痛和经脉的抽痛,寻到一处由三根巨大石笋交错形成的、相对隐蔽的凹陷处。
他迅速布下几块从瘴林中捡到的、带有微弱隔绝气息效果的“静音石”,又在入口处撒下一圈能驱赶低阶毒虫的“避瘴粉”——这是他仅能做的简陋防护。
盘膝坐下,他立刻运转《引气诀》,同时催动小白瓶的温润之力,全力修复受损的经脉和焦黑的右臂。
丹药早已耗尽,只能依靠自身功法和宝瓶的神异。
调息间,先前那场生死搏杀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放。
那魔修阴毒的眼神、血叉的厉啸、腐心瘴的恐怖腐蚀力…每一次回想都让他后背发凉。
但更让他心绪难平的,是战斗开始时那诡异的一幕——那两名修士,一个气息纯正,一个却邪戾冲天!
“流云谷…同门相残?”墨尘眉头紧锁,心中疑窦丛生,“可那使飞叉的…绝非正道功法!那股阴冷嗜血的气息…与葛洪夺舍时散发的邪气竟有几分相似!”
他猛地想起林风在聚仙坊市酒肆里,醉醺醺时压低声音提过的只言片语:“…墨兄,别看那些名门正派人模狗样,背地里…嘿嘿…有些地方,魔崽子混进来,比自家养的狗还多…”
当时他只当是林风的醉话,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魔道修士…竟能伪装潜入正道宗门?还堂而皇之地参与秘境?”
这个认知让墨尘心底发寒。
仙门之内,竟也非净土!
这秘境,远比想象的更加凶险莫测!不仅要防妖兽、防险地,更要提防那些隐藏在“同门”皮囊下的毒蛇!
伤势在小白瓶的滋养下缓慢恢复,焦黑的皮肤开始结痂脱落,露出新生的嫩肉,经脉的刺痛也减轻不少。
墨尘估算着时间,自进入秘境。
已过去多久?一日?两日?
在这没有日月星辰、光线变幻无常的鬼地方,时间感变得极其模糊。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一个玉盒,里面装着几株在瘴林中采集的、品相尚可的“蚀骨草”。
打开玉盒的瞬间,墨尘瞳孔微缩!
只见那几株原本饱满、散发着暗紫色灵光的蚀骨草,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萎靡!
草叶边缘卷曲焦枯,蕴含的灵力如同沙漏中的流沙般迅速消散!
不过短短片刻,其蕴含的灵性竟消散了近三成!
“果然如此!”墨尘心头一沉。
金不换师叔的警告、赤阳子长老的强调,此刻得到了残酷的印证——秘境中的资源,离开其原生环境后,若无特殊手段封存,灵力会快速流失!
这意味着,他千辛万苦收集的材料,很可能在带出秘境前就化作废品!
巨大的紧迫感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
必须尽快找到那三样核心材料,并想办法在秘境内解决炼丹炉的问题!
否则,一切皆是徒劳!
伤势恢复大半,墨尘不敢再耽搁。
他收起玉盒,即便灵性流失,但残存的药性或许还有用,撤去简易防护,再次踏入那片光怪陆离的幻谷。
甫一深入,墨尘立刻感受到了此地的诡异。脚下的苔藓仿佛有生命般,触感时而柔软如棉,时而坚硬如铁。
四周的石笋阵列,在他行经之后,竟会无声无息地移动位置!
来路被悄然封堵,前方却又出现新的岔路。
灵视开启,淡青视野中,那些流动的乳白雾气并非死物,而是由无数细微的、闪烁着迷离彩光的灵性粒子组成,它们如同活物般盘旋、飞舞,不断干扰着神识的探测,甚至试图渗透识海!
更可怕的是精神层面的侵袭。
行走间,墨尘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一道熟悉的、佝偻的灰色身影在石笋后一闪而过——是葛洪!
他心脏猛地一抽,几乎要拔剑斩去!
但灵视与强大的意志力瞬间压下这幻象,那身影如同泡影般消散。
紧接着,耳边又响起城隍庙大火中权贵爪牙狰狞的狂笑、被侯府的私兵围攻的惨呼…种种过往的恐惧与遗憾,被这诡异的雾气无限放大,化作心魔幻象,不断冲击着他的心神防线。
墨尘咬紧牙关,紧守灵台一点清明。
他不再依赖眼睛和耳朵,而是将灵视催动到极致,死死锁定脚下地面最细微的灵力流动轨迹,以及空气中那些迷离彩光粒子的运动规律。
他如同在湍急的暗流中逆水行舟,每一步都踏在相对“稳定”的灵力节点上,身形在扭曲的石林间诡异地穿梭、转折,竟渐渐摸索出一条避开幻象干扰最严重区域的路径。
沿途,他看到了更多遗迹的痕迹。
倒塌的巨大石柱上残留着模糊不清的符文,断裂的石板路掩埋在苔藓之下,甚至在一处较为开阔的谷地中央,还矗立着半座坍塌的、风格古朴奇异的石殿。
石殿的穹顶早已消失,只剩下几根布满裂纹的巨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穹顶残骸。
殿内空空荡荡,唯有一座布满尘埃、缺了半边头颅的雕像,孤寂地矗立在中央。
雕像的材质非金非玉,在变幻的光线下泛着幽光,雕刻手法古朴苍劲,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悲怆。
墨尘没有贸然靠近石殿。
灵视之下,那片区域流动的彩光粒子异常活跃,空气中弥漫着极其强烈的精神干扰波动。
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绕道而行。
这些遗迹无声地诉说着此地曾经的辉煌与最终的湮灭,更添几分神秘与沉重。
就在他绕过一片形如巨大屏风的嶙峋石壁时,灵视边缘猛地捕捉到两股强大而精纯的灵力波动,正从侧前方快速接近!
其强度远超普通炼气期弟子,更带着世家底蕴特有的、法器灵光交织的“富足”感!
墨尘心头警兆顿生!
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将敛息术运转到极致!
同时,在凡人时期磨砺出的顶尖武学身法瞬间爆发!
整个人如同融入石壁阴影的壁虎,无声无息地滑入旁边一道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岩石裂缝深处,气息、心跳、灵力波动瞬间收敛到近乎于无。
几乎是同时,两道曼妙的倩影,伴随着清越的破空声,轻盈地落在了墨尘刚才所处位置不远处的一块较为平坦的巨石上。
一人身着南圣隐宗外门青袍,容颜娇俏,眉眼灵动,腰间系着一个流光溢彩的储物袋,正是白璃。
她小脸带着兴奋的红晕,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光怪陆离的景象。
另一人身着天青色星纹道袍,气质清雅出尘,如空谷幽兰,正是天机阁的洛云汐。
她神色平静,手中托着一枚拳头大小、不断旋转、散发出柔和星辉的玉盘,玉盘上投射出淡淡的星图虚影,似乎在指引方向。
“云汐姐姐,你这‘星罗盘’真厉害!这鬼地方变来变去的,要不是你,我肯定迷路啦!”
白璃拍着手,声音清脆,带着由衷的赞叹和依赖。
洛云汐微微一笑,如冰雪初融:“璃儿妹妹过奖了。此盘也只能感应些许空间脉络的微弱变化,勉强指个大致方向罢了。这迷踪幻谷名不虚传,幻象丛生,还需万分小心。”
她说话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四周,星眸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查之意。
“嗯嗯!知道啦!”白璃用力点头,随即小脸又垮了下来,“唉,也不知道墨尘那家伙跑哪去了,这鬼地方这么危险,他修为又不高…”
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听到自己的名字,岩石裂缝深处的墨尘心头微微一紧,气息却依旧平稳如渊。
洛云汐眸光微闪,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哦?璃儿妹妹似乎与他颇为熟稔?”
“还好啦!”白璃不疑有他,快人快语,“他那人啊,死脑筋!闷葫芦一个!在寒玉峰的时候,整天就知道修炼、照顾药园,要么就神神秘秘地往后山跑,也不知道干嘛!不过…心肠倒是不坏,就是太倔了,我给他符箓法器都不要,气死我了!”
她鼓着腮帮子,语气半是抱怨半是无奈。
洛云汐静静听着,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并未插话。
待白璃说完,她才柔声道:“墨尘道友心志坚韧,自有其道。只是这秘境凶险,他孤身一人,确实令人担忧。璃儿妹妹可知他此行所求为何?或许我们能留意一二,若遇上了,也好帮衬一把。”
白璃眨巴着大眼睛,想了想:“唔…他好像一直在找什么…冰魄玉髓?还有什么火莲子皮?还有…星辰砂?对!就是这些名字怪怪的东西!说是对他很重要…啊!对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云汐姐姐,我前些天去找苏师叔,有听苏师叔说过,墨尘好像身体里有隐患什么的,需要炼丹才能解决呢!他找这些材料,我猜可能是为了炼丹!”
洛云汐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恢复平静,颔首道:“原来如此。冰魄玉髓、地心火莲子莲衣、星辰砂…皆是罕见之物。若有线索,我会留意。”
她话题一转,指向星罗盘投射的星图虚影,“璃儿妹妹,我们时间不多,还需尽快寻到‘月华露’和‘星辉草’,完成师门嘱托。前方星图所示,灵气汇聚之处或有线索,我们走吧。”
“好!”白璃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雀跃地跟上。
两道身影再次化作流光,朝着星图指引的方向掠去,很快消失在变幻的石笋迷阵之中。
直到她们的气息彻底远去,墨尘才缓缓从岩石裂缝中走出。
他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
白璃的担忧是真,洛云汐的“善意”询问…却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警惕。
天机阁洛云川…那份对“道韵”的探究,终究延伸到了他妹妹身上。
不过,得知白璃与洛云汐结伴,且两人装备精良,实力不俗,墨尘认为此两人结伴。
在这炼气期为主的秘境里,她们的自保能力确实远超自己。
自己身怀的秘密,与她们同行,只会徒增暴露的风险。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半座坍塌的古殿,又望了望洛云汐她们离去的方向,没有丝毫犹豫。
身影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朝着完全相反的、更加幽深诡谲的幻谷深处,悄无声息地没入那片变幻不定的乳白浓雾之中。
石笋在他身后无声移动,新的幻象在雾气中悄然滋生。
迷踪幻谷的试炼,才刚刚开始。
而时间,正如同掌中流沙,无声而残酷地消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