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霭未散，山风带着湿冷的露气。
墨尘站在城隍庙斑驳的门槛外，对着殿内阴影中那个佝偻的身影，深深一揖。
“陈老先生，承蒙一年多的收留照拂，墨尘感激不尽。今日……特来辞行。”
殿内沉默了片刻。
陈庙祝抱着胳膊，慢吞吞地从阴影里踱出来，干瘦的脸在晨光下沟壑纵横。
他那双浑浊却异常清亮的眼睛，在墨尘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眼前的青年，与一年前那个拖着伤腿、满身狼狈的流民判若两人。
身姿挺拔如松，气息沉凝似渊，虽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眉宇间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静与锐利，仿佛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
“腿脚利索了？”陈老头的声音依旧干涩平板，听不出情绪。
“托老先生的福，早已无碍。”墨尘答得恭敬。
“嗯。”陈老头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目光扫过墨尘背后那个不大的、捆扎得整整齐齐的行囊，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庙里最后一点粗粮。
“这荒山野岭的，路不好走。自己……当心。”
“多谢老先生挂怀。”墨尘再次躬身。他知道，这已是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庙祝能给出的最大善意。
没有多余的寒暄，墨尘转身，迈出城隍庙那高高的门槛。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淡金。
他没有回头，步伐沉稳，朝着苍山更深、更人迹罕至的腹地走去。
身后，古老庙宇的青灰砖墙在晨霭中渐渐模糊，最终隐没于莽莽林海。
……
七日后，墨尘站在一处绝壁半腰突出的巨大岩石平台上。
平台深藏于险峻峰峦之中，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云雾缭绕，唯有呼啸的山风穿行其间。
平台后方，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天然石洞向内延伸数丈，洞内干燥通风，石壁光滑，竟是一处绝佳的天然避所。
“便是此处了。”墨尘放下行囊，长长舒了口气。此地远离人烟，地势险要，便是最老练的猎户也难以攀爬至此。
他终于可以卸下所有伪装与警惕，全身心投入到那颠覆他认知的“修仙”世界中去。
他迫不及待地取出那个灰扑扑的储物袋。
这一次，无需刻意引导，丹田中那股温热的暖流——现在他知道这叫做“灵力”——便自然而然地分出一丝，注入袋口那扭曲的暗红符文。
袋口无声滑开。
墨尘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如同信徒捧出圣物：《引气诀》、《望气术》、《敛息术》、《五行基础术法纲要》、《炼器初解》、《丹道拾遗》、《东胜神洲仙踪拾遗录》、百川令、还有那封关乎未来的升仙大会信函。
最后，他珍重地捧出那个莹白温润、铭刻着八卦纹路的太虚八卦瓶（墨尘根据葛洪最后喊出的名字命名），将它轻轻放在洞内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台上。
接下来的日子，墨尘的生活被彻底重塑。劈柴挑水的辛劳，城隍庙的烟火喧嚣，尽数被眼前这方寸典籍所取代。
他如饥似渴地扑向《东胜神洲仙踪拾遗录》。
这本游记纪要如同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书中描绘的浩瀚山河、奇珍异兽、洞天福地、宗门世家……一个比凡俗王朝辽阔百倍、精彩万分的世界画卷徐徐展开。
他知道了自己所在的这片大陆名为东胜神洲，知道了修士的境界划分从炼气始，经筑基、结丹……直至那虚无缥缈的仙道尽头。
他知道了灵石是修士间的货币，知道了法宝、符箓、丹药的神妙，更知道了“灵根”乃修仙之本，而自己，似乎拥有着书中都语焉不详的绝佳资质。
震撼之后，是如履薄冰的谨慎。
他深知，自己不过是个刚刚摸到门槛的炼气期小修士，在真正的修仙界，渺小如尘埃。
书中那些动辄移山填海、寿元千载的大能，那些凶险诡谲的秘境绝地，无不在提醒他仙路的残酷与自身的孱弱。
他放下游记，拿起《引气诀》。
这一次，不再是懵懂地“疗伤”，而是带着明确认知的修炼。
法诀运转，灵力在早已熟悉的经脉路径中奔流不息，效率比之前快了何止一筹！炼气一层、二层……水到渠成。
每一次灵力增长带来的变化都让他惊奇不已。
目力所及，数十丈外岩缝中一只小虫的触须颤动清晰可见；耳中捕捉到山风掠过不同形状叶片发出的细微差别声响；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身周数丈内气流、温度最细微的扰动——这大概就是书中提及的“神识”雏形？
他尝试着运转《敛息术》，周身那因灵力运转而自然散发的微弱气息，如同被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迅速内敛、沉寂下去，整个人仿佛与身下的岩石融为一体。
这隐匿行藏的法门，让他心中稍安。
《五行基础术法纲要》则打开了一扇操控天地之力的窗口。
他最先尝试的是“御物术”。意念集中，灵力缓缓探出，包裹住不远处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起初，石头只是微微晃动，随即颤巍巍地漂浮起来，离地不过寸许便摇摇欲坠。
墨尘屏住呼吸，额头渗出细汗，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灵力的输出与操控。
一次，两次……十次……数十次失败后，那块石头终于能晃晃悠悠地在他身前尺许范围内缓缓移动！
虽然笨拙，但这打破凡俗认知的一幕，依旧让他心头狂跳，激动得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火球术的尝试则更为艰难。
灵力在指尖艰难地压缩、摩擦，试图引动空气中那微薄的火行元气。
往往憋得面红耳赤，也只能在指尖“噗”地冒出一缕转瞬即逝的青烟，连个火星都欠奉。这让他深刻体会到，五行法术的施展，不仅需要灵力，更需要与天地间相应元气的亲和与感悟。
《炼器初解》与《丹道拾遗》的内容更是艰深晦涩，充斥着大量闻所未闻的材料名称、复杂的符文图录和玄奥的火候控制理论。
墨尘只能囫囵吞枣，强行记忆那些基础概念和理论框架，知道世间有“法器”、“灵器”之分，知道炼丹需丹炉、丹火、丹方，明白“君臣佐使”的药材配伍之理。
至于具体实践？没有材料，没有工具，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只能将书中所载的几种最基础丹药（如辟谷丹、回气散）的配方和炼制要点反复揣摩，牢记于心。
日子在枯燥而充实的苦修与苦读中飞逝。洞外寒来暑往，草木枯荣，转眼已近一年。
这一夜，朔月将圆未圆，清辉遍洒群山。
墨尘结束了一个周天的《引气诀》修炼，缓缓睁开眼。
洞内一片静谧，唯有山风穿过石隙的呜咽。
他习惯性地拿起《炼器初解》，就着洞口透入的月光，试图理解其中一段关于“寒铁”与“火铜”融合淬火的论述。
“……凡器胚初融，火候至关紧要，须得阴阳相济，刚柔并蓄，尤忌子时阴煞侵扰炉鼎……”
“子时阴煞……”墨尘咀嚼着这个词，眉头微蹙。忽然，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细节，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
城隍庙！子夜！那神案底下规律而诡异的“笃…笃笃…”声！
当时只道是鼠患或古庙异响，未曾深究。可如今，结合这《炼器初解》中提及的“子时阴煞”，再联想到自己每次打坐至深时才会清晰听到那声音……一个大胆而荒谬的念头骤然浮现！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静静安放在石台上的太虚八卦瓶！
月光如水，正流淌过它莹白的瓶身，那八个微小的八卦凹陷在清辉下似乎流转着难以察觉的微光。
难道……那异响并非来自神案，而是……来自它？！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草般疯长。墨尘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思绪。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他不再修炼，盘膝静坐，心神却高度集中，默默计算着时辰。
洞外虫鸣渐歇，万籁俱寂，唯有山风依旧。
子时将近！
墨尘霍然起身，几步走到石台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温润的白玉瓶。
入手微凉，触感依旧。
他将其轻轻放回石台中央，确保瓶身完全沐浴在从洞口斜射而入的清冷月华之下。
他自己则后退几步，屏息凝神，目光死死锁定瓶身，同时将刚刚凝练不久的那点微弱神识，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笼罩住石台周围。
时间一点点流逝。
洞内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就在子时正刻来临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仿佛玉磬轻鸣般的颤音，毫无征兆地从太虚八卦瓶内传出！
与此同时，墨尘那微弱的神识清晰地“看”到，瓶身上那八个微小的八卦凹陷，骤然亮起一丝肉眼难辨的、淡金色的微芒！
如同沉睡的符文被瞬间激活！
更奇异的是，洞外倾泻而下的皎洁月华，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不再是均匀地洒落，而是化作一缕缕凝练如实质的银色丝线，丝丝缕缕、争先恐后地朝着那八个亮起的八卦凹陷汇聚而去！
如同百川归海！
那淡金色的符文贪婪地汲取着月华银丝，光芒似乎又明亮了一分，瓶身也散发出一种更加温润、更加内敛的光泽。
“笃…笃笃…”
那熟悉的、富有节奏感的轻微叩击声，竟真的从瓶身内部传来！
伴随着瓶身微微的、极其细微的震动！
每一次震动，都牵引着更多的月华银丝汇聚而来！
墨尘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原来如此！原来城隍庙子夜的异响，竟是这太虚八卦瓶在无人催动时，本能地感应天地时辰，自发汲取月华淬炼己身所发出的共鸣！
那声音穿透了储物袋的阻隔，在寂静的子夜显得格外清晰！
这瓶子……竟有如此灵性？！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与狂喜交织着，瞬间席卷了墨尘全身。
寒意来自于对这件神秘宝物更深不可测的认知；狂喜则源于这意外发现所揭示的、此宝远超他想象的威能与潜力！
葛洪临死前那惊恐万分的“太虚”二字，此刻重若千钧！
他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怕惊扰了这瓶子的自发淬炼。
直到那“笃笃”声渐渐停歇，瓶身八卦符文的金光缓缓隐去，月华也恢复了正常的洒落，他才长长地、带着一丝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再看那白玉瓶，温润依旧，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
这一夜，墨尘再无睡意。
他坐在洞口，望着云海中渐渐升起的朝阳，心中翻江倒海。
太虚八卦瓶的秘密如同冰山一角，已让他窥见其不凡。
而前方，那更广阔的、危机与机遇并存的修仙世界，正等待着他去探索。
……
十日后，清晨。
墨尘最后一次检查了洞内的痕迹，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行踪的线索。
他背上行囊，里面装着仅剩的干粮、水囊、几件衣物、最重要的储物袋，以及贴身收藏、光华内敛的太虚八卦瓶。
百川令被他小心地系在腰间最里层。
他站在洞口平台边缘，迎着初升的朝阳，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
炼气三层的灵力在经脉中缓缓流淌，带来充沛的精力。
他运转起《敛息术》，周身那点微弱的灵力波动瞬间沉寂下去，整个人看起来与一个常年行走山野的健壮猎户无异。
目光投向远方。
根据《仙踪拾遗录》中的简略地图和葛洪信函的指引，云梦大泽位于苍山东南方向，距离此地何止千里之遥。
他必须尽快下山，寻找人烟聚集之地，打探更确切的道路，并设法解决沿途的食宿。
他选定了一条相对平缓、但依旧险峻的背阴山脊，作为下山的路径。
脚步沉稳，踏在裸露的岩石和盘虬的老树根上。
踏入炼气期后，身体的变化在此刻长途跋涉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脚下嶙峋的山石，每一道纹路、每一处棱角都清晰无比地反馈到脑海中，让他能精准地选择最省力、最稳固的落足点。
身体轻盈得仿佛卸下了百斤重担，纵跃之间，数丈宽的沟壑也能轻松越过。
耳中，不再是单调的风声，而是交织成一幅生动的山林画卷：下方极远处溪流撞击鹅卵石的潺潺，头顶树冠中松鼠啃食松果的细碎声响，甚至是一只尺蠖在树叶背面缓缓爬行的微弱摩擦……这些声音层次分明，被他敏锐地捕捉、分辨。
最奇妙的还是那初生的“神识”。
虽微弱得只能笼罩身周丈许范围，且模糊不清，却如同多了一双无形的眼睛。
无需回头，便能“感觉”到身后岩石的轮廓，侧方低矮灌木的枝叶摆动。
当他凝神望向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山谷时，神识虽无法及远，但目力所及，竟能穿透薄薄的晨雾，清晰地看到谷底溪畔一丛野花上沾染的晶莹露珠！
甚至能分辨出其中几片花瓣边缘细微的锯齿！
这便是修仙者的世界么？
墨尘心中震撼难言。凡人眼中寻常的山林，此刻在他感知里，竟是如此鲜活、清晰、层次丰富！
仙凡之别，在这最基础的感官层面，已然是天堑鸿沟！
他一路下行，尽量避开可能有大型猛兽出没的区域。
饿了便啃几口干硬的粗粮饼，渴了便寻山泉痛饮。
入夜则寻找避风干燥的岩穴或树洞歇息，运转《引气诀》恢复灵力，同时警惕地放出那点微弱神识警戒四周。
数日后，山势渐缓，林木间开始出现模糊的兽径。又行一日，前方豁然开朗。
一条被行人踩踏出来的、蜿蜒的黄土小路，出现在视野尽头。
小路顺着山势向下延伸，消失在更远处的丘陵之后。
终于要走出这莽莽苍山了！
墨尘精神一振。
他站在高处，手搭凉棚，运转目力，顺着小路的方向极力远眺。
丘陵起伏，阡陌纵横。更远处，依稀可见几缕稀疏的炊烟，从一片被田地包围的低矮村落上空袅袅升起。
人间烟火的气息，时隔近一年，再次扑面而来。
墨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
他知道，那看似平静的村落，那通往云梦大泽的漫漫长路，对他这个初入仙途、身怀隐秘的“乡巴佬”而言，是新的起点，也意味着未知的挑战与……无限的可能。
他整了整背后的行囊，迈开脚步，稳稳地踏上那条通向凡俗与仙缘交织之地的黄土小路。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向那炊烟升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