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雨,来得悄无声息,细密绵长,如同给归叶城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灰纱。
墨尘撑着油纸伞,踏着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如常来到柳明远那寂静的小院。
屋檐下,水滴串成珠帘,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阶前的青苔,发出单调而宁静的声响。
室内,炭盆驱散了些许湿寒。两人对坐于临窗的桌旁,桌上泥炉小壶正咕嘟着热水,茶香与潮湿的空气混合,氤氲出几分难得的暖意。
起初的谈话,依旧围绕着归叶城近日的琐事,哪家铺子新来了南边的绸缎,哪位士子又作了新的诗句,或是点评一番彼此近日练习的书画,气氛平和,仿佛只是两个寻常老友在雨天闲聚。
然而,墨尘敏锐地察觉到,柳明远今日的气色,似乎比前几日那油尽灯枯之象要好上些许。
并非生机恢复,而是那原本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一种混合着不甘、决绝与最后期盼的执念——强行凝聚,重新在眼底深处点燃了一丝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亮。
他亲手为墨尘斟茶的动作,缓慢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沉凝。
话题由桌上一幅墨尘带来的、描绘雪山寒松的写意画作,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极北苦寒之地的风物。
柳明远捧着温热的茶杯,目光似乎透过窗上的雨幕,望向了不可及的远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则道听途说的乡野传奇:
“说起来,老夫早年游历时,曾听闻西北方向,约莫三千里外,有一片广袤无垠的万年雪原,亘古不化,凡人称之为‘白鬼域’,视若生命禁区,不敢深入。”
“偶有胆大的采药人或探险者,在边缘地带远远望见,言说那雪原深处,在特定时分,会有奇异的光芒闪烁,时如流霞,时如冰晶折射。”
“坊间便由此流传,说那极寒绝域之中,孕育着一种名为 ‘冰心砂’ 的奇物,据说有涤荡修士经脉杂质、镇压心魔躁动之神效,呵呵,不过都是以讹传讹的乡野奇谈罢了,当不得真,做不得真。”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一丝对传闻的不以为然,但“冰心砂”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墨尘心中瞬间漾开了涟漪。
这正是太虚瓶推演中明确指出,修复“元磁八卦玄铁镜”所需的关键催化材料之一!
不待墨尘细想,柳明远话锋悄然一转,不再谈论物产,而是触及了修行根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我辈修士,吸纳天地灵气,淬炼己身,所为者,无非是逆天而行,争夺那一线超脱的机缘与更长的寿元,然,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这寿元大限,便如同窗外这无边雨幕,笼罩下来,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他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仿佛在凝视那无形的命运之网,“除非……除非能寻得那逆天改命的稀世灵物,亦或是在自身道途上,于这绝境之中硬生生再踏出一步,方能……于那密不透风的罗网中,窥得一丝挣脱的生机。”
他的话语看似是在阐述一个普遍的修行困境,但那微微加重的“逆天灵物”、“再进一步”的语调,以及那看似无意扫过墨尘的余光,都让墨尘心中警兆微生。
他感觉到,柳明远那颗本已接受命运、渐趋平静的道心,因为自己的出现所带来的变数,以及死亡脚步的日益迫近,似乎又重新剧烈地搏动起来,甚至可能因此而生出了某种不该有的、危险的执念。
墨尘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是一副聆听长者教诲的恭谨模样,只是顺着柳明远的话,用一种平和而略带劝慰的语气应和道:“前辈所言,道尽了修行之艰,然,机缘二字,最是难求,往往可遇不可期。”
“道途险阻,更需步步为营。若因执念而强求,恐……恐扰了灵台清明,反生心魔,得不偿失。”
他再次隐晦地提醒,希望柳明远能保持最后时刻的清醒与平静。
午后,连绵的秋雨终于渐渐停歇,天空依旧阴沉,但雨水止住了,柳明远放下茶杯,缓缓起身,对墨尘道:“今日与墨小友这一席闲谈,倒是让老夫这沉寂多年的心境,开阔了不少,忽然想起,城外往东约三十里,有一处清静山居,住着一位多年前的故交老友,已是许久未曾走动。”
“趁着今日雨停,老夫欲前往访之,或许会盘桓一两日再回。”
墨尘闻言,点头应下:“前辈自去便是,晚辈会照看好此处。”
他语气如常,并未多问。
然而,在他那经过《黄庭阴阳五气诀》千锤百炼的神识感知下,却能清晰地察觉到。
柳明远在说出这番话时,其体内那原本如同死水般的灵力,竟有了一丝极其微弱、却与往常枯寂状态截然不同的流转迹象!
那并非自然的生机复苏,更像是一种秘法在悄然运转以支撑行动,或是其身上携带了某种蕴含着不弱灵力的物品,正在被激发。
这绝不是一个寿元将尽、仅是去拜访凡俗老友的垂暮之人应有的状态。
送走柳明远略显匆忙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墨尘回到自家小院,于那湿漉漉的石凳上静坐。
细密的雨珠从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水花。
他回想着白日里的对话,柳明远那看似无意提及的“白鬼域”与“冰心砂”,以及这突如其来的、透着蹊跷的“访友”之行,种种迹象交织在一起,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柳前辈……终究是心有不甘啊。”
墨尘心中暗叹,“他提及那雪原禁地和冰心砂,是真的只是分享一则见闻,还是……在暗示什么,或是他自己也对此物产生了想法?他此次外出,是真的访友,还是与那冰心砂有关?亦或是……他找到了某种传说中的续命之法,或是准备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凶险的冲击金丹的尝试?”
念头纷至沓来,墨尘眉头微蹙。
他并不担心柳明远会对自己不利,有太虚瓶守护识海,对方即便全盛时期也难有作为。
但他需警惕柳明远这番行动可能带来的外部变数。
一位筑基巅峰修士,在生命最后时刻不顾一切的行动,谁也无法预料会引发什么。
沉吟片刻,墨尘心中已有计较。
他决定,趁柳明远外出这几日,一方面要加紧利用太虚瓶药田,着重培育几味可能用于紧急疗伤、稳定心神或补充元气的辅助灵草,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方面,他也需再次仔细检查一遍自己这些年来,悄然布置在归叶城周围、尤其是柳明远小院及自家附近的几个小型预警和隐匿阵法,确保其运转正常。
若有异常的灵力波动或外人窥探,他必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并做出应对。
秋雨后的归叶城,显得格外清冷安静。
而墨尘知道,这平静之下,潜流已然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