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水患肆虐,千里之外的京师却是一派干燥,只有烈日炎炎。
这一个多月来雨水寥寥,即便是入了夜,那宫墙宫道敛了一天的热气也都蒸蒸而出,燥热异常。
离了慈宁宫的幽凉舒适,章常在撩起门帘便觉得热浪迎面扑来,后背顿时起了一层细密汗珠,那股闷热瞬间将她整个裹住。
手中的纨扇扑扇个不停,扇柄的流苏窸窸窣窣打在手背上。
主仆二人静默无言,步履匆匆,只想快些回长春宫。
一进长春门便瞧见端嫔闲适地靠在藤椅里,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含笑看着乳母们在竹席上用木雕的小玩意儿逗引六阿哥爬行。
那孩子先天孱弱,又经历痘症折磨,虽侥幸保全性命,却也落下病根。
明明是比七阿哥早了数月出生,如今却连稳稳当当走路都困难,说话更是含糊不清,远不及同龄的阿哥壮实康健。
然深宫寂寥,身边有个孩子,日子便大不相同。
原本如一潭死水的端嫔,这些时日也鲜活起来,惯常淡漠的脸上竟也浮出为人母的柔和光泽,平日里也开始去别处走走转转,仿佛生活终于有了盼头一般。
章常在朝她行礼问安,随后目光一掠而过,压下心里的酸涩往自己屋里走去。
行至台矶旁,就瞧见拂月坐在廊下,正和几个小宫女叽叽咕咕地说着闲话:
“……可不是嘛!我看德妃就是个没福气的。你瞧她生的孩子,除了养在皇贵妃身边的四阿哥,剩下的个个都病怏怏的,可见是福分薄,担不住……”
围着的宫女太监们纷纷点头称是。她话锋一转,又是神秘兮兮道:
“小公主说不定就是旱魃转世,老话讲‘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德妃那棵歪脖子树还能结出什么好果?”
她狠狠啐了一口,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
枕书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抬头一看章常在也是火冒三丈,当即叉了腰冲过去,劈手就往拂月胳膊上拧。
“你个小蹄子,叫你正经去浣衣局拿衣服你就推脱说身子不爽利。如今倒在这里嚼舌根子,什么德妃小公主,什么旱魃,这也是你能议论的?”
“哎哟!”
拂月吃痛缩回手臂,忿忿瞪向枕书、
“我爱说什么便说什么,不爱听的尽管捂着耳朵走开!自己非要凑上来听,听完又气得跳脚,难不成还要怪我?”
她冷嗤一声,抱臂扭过头去,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
枕书张口就要骂回去,章常在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冲她摇摇头,随即对拂月冷冷道:
“老祖宗已经命人去查了,你要是不怕死就只管在这里说。老祖宗盛怒便是主子爷也要顾忌三分。我是奈何不了你,但老祖宗呢?”
她剜了拂月一眼,厌恶无比,领着枕书施施然步入屋内。
拂月一听太皇太后亲自查旱魃转世的流言,总算是有个惧怕的。也不敢再说,只将手里用来擦拭的粗布拍打的啪啪响,指桑骂槐地嘟囔着:
“打量着我不知道呢,自己偷摸干的龌龊事也别想撇干净。那小的是个好糊弄的,那老的岂是个纸糊的,我就等着看你遭报应。”
回应她的是“砰”的一声巨响。
枕书怒气冲冲支摘窗狠狠甩上,将那污言秽语隔绝在外。
旱魃转世的谣言传的沸沸扬扬,几经周折查来查去断了线索,只隐隐指向永和宫。
苏麻喇姑前来向玄烨回禀时,连玄烨自己都觉得荒谬。
“你的意思难道是德妃自己散布谣言,说亲生女儿是旱魃转世?”
他轻嗤一声,“这样的鬼话,姑姑也信?”
苏麻喇姑听他语气破冷,干笑两声,讪讪道:
“主子爷息怒,奴才自然是不信的,反倒觉得是有人故意祸水东引。
只是眼下实在查不出更多了,这谣言不像是一处传出来的,倒像是一夜之间遍地开花,无根源可溯。”
玄烨手中那串菩提念珠被捻得哒哒响着,他的目光幽深不知落在哪里,半晌方道:
“如此看来,这分明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构陷。”
宜妃正坐在一旁,拿着银签子慢条斯理地剔着西瓜上的黑籽,闻言轻笑一声。
“主子爷也不必这般笃定。德妹妹倒是不怎么喜欢这位小公主呢。听说她嫌不是个阿哥,生下后就丢给乳母,不闻不问。
试问这样的额涅真会为女儿着想吗?怕不是又想故技重施,惹得主子爷垂怜……”
她话未说完,玄烨猛地扬起手中的念珠,劈头盖脸地朝她抽去。
那手串经受不住力道,绳断珠崩,咯噔噔落了一地,噼里啪啦的滚得到处都是。
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将乾清宫内侍立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顷刻间跪倒一片,齐声高喊:
“主子爷息怒!”
纷纷以额触地,抖成筛糠,一股巨大的惶恐瞬间席卷了殿内,让人即便是在黄天暑热也惊出一身的冷汗。
宜妃那雪嫩的脸颊登时红肿起来,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玄烨,眼中泪水瞬间决堤,顺着腮边滚落,砸在炕几上,吧嗒几声。
一旁眠柳快要哭出来,不住伸手扯她衣袖,生怕她一时情急失了分寸。
宜妃将满腹委屈和一腔怒火硬生生咽了回去,滑跪在地,深深俯下身去:
“主子爷息怒,奴才失言,罪该万死,请主子爷责罚。”
玄烨居高临下看着她,面上不见半分愠怒,平静得像一池深潭。可那目光却似数九寒冰,直冻到宜妃肺腑里。
宜妃哭的梨花带雨,却不敢辩驳,只哀哀抬眸望着他,眼中泪光盈盈。
“宜妃御前失仪,禁足翊坤宫,无诏不得擅出。”
这简直是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宜妃心里峰回路转,柔柔怯怯谢恩,由眠柳搀扶着出了乾清宫。
刚迈过门槛,她便迅速拭去泪痕,昂首挺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行至长街上眠柳再也忍不住,劝道:
“主子,您明明知道主子爷始终对幼年未能承欢父母膝下之事耿耿于怀,为何偏要提德妃不疼亲生女儿。
这不是往主子爷心上扎刀子吗?在主子爷眼里这天下就没有不疼惜子女的母亲。”
宜妃轻哼一声,狠狠道:
“我一时口快,尽想着怎么在主子爷面前给德妃上眼药,情急之下完全忘记这茬。”
她捂着胸口,一阵后怕。
“好在主子爷正琢磨怎么对付罗斯,郭络罗家尚还有用,主子爷倒真没把咱们怎么着。”
“主子往后定要谨言慎行啊。”眠柳无奈叹息。
“罢了,”宜妃摆摆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禁足翊坤宫也好,至少能在旱魃转世这潭浑水里摘干净身子。风口浪尖上退一步,未必不是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