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主子,这么说……咱们晋封妃位有望了?”
眠柳见她得得偿所愿的开怀,小心翼翼问道。
“可不是。”
宜嫔头也不抬,只觉得阿玛这个武将惯来的鬼画符字也变得清秀飘逸,每个字都仿佛开出了花来,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们靠的是恩宠,我靠的是家世。谁让我有个能干的阿玛呢!只要阿玛在盛京握着关防大印一日,我在宫里就能顺心如意一日。”
她心里喜悦,连钮祜禄氏送来的礼节东西也觉得分外的好。
“这钮祜禄氏倒有心,人还没坐到贵妃位子上,已经开始礼贤下士了。”
只见炕几上几支极精巧别致的通草花钗,送到宜嫔宫里的是一对芙蓉花,花大如碗,层层叠叠,花瓣轻薄,栩栩如生,竟似要闻到花香般以假乱真。
宜嫔拈在手里把玩,沉思片刻,对眠柳道:
“我记得咱们库房里好像还收着不少往年宫里赏下来的金钗、玉簪之类的首饰,你挑一些给钮祜禄氏送去吧。”
眠柳称是,复又问道:
“那储秀宫那位赫舍里氏那边,咱们可要送些什么?”
这话说得宜嫔来了心思,新人入宫,她们这些“老人”按惯例确实要有所表示,这赏赐的厚薄轻重,也暗含着对新人地位和态度的考量。
宜嫔眼眸一转,心中已有计较:
“你比照着惠嫔送的吧,她送什么,咱们就送什么,既不要太出格,也别显得太吝啬了。”
她想到父亲信中劝诫她要沉住气,适时忍让,不可过于张扬,便按下以往争强好胜的心思,打算做出个随大流体贴人的模样。
惠嫔向来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精,跟着她的分寸走,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
眠柳又道是,携着小宫女去库房找东西。
翊坤宫内,宜嫔摩挲着三官保的家书,嘴角噙着笑意,只觉得窗外的秋光都明媚了许多。
一时的失意算不得什么,只要家族根基稳固,前方自有更广阔的天地等待着她去争取。
及至康熙二十年十月大封六宫,贵妃佟佳氏晋为皇贵妃,钮祜禄氏册为贵妃,惠嫔,荣嫔,德嫔,宜嫔晋妃位,另有一些常在晋贵人,答应晋常在的庶妃们。
至十二月行完册封礼,后宫因多了一位贵妃迎来新的局面,皇贵妃握着统摄六宫大权,贵妃和惠妃协理。
宫里足足热闹了一个多月才渐渐平息下来。
外头风云变幻,昭仁殿依旧一片祥和宁静,宛若独立于后宫纷争之外的桃源。
令窈已有抬旗的荣光,此时到不可再出风头,对于玄烨的册封执意推拒了。
一来是抬旗恩宠已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上,让众人侧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她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如今已为人母,有了需要全力呵护的幼子,实在没那精力周旋在波谲云诡之中。
二是册封为嫔便是一宫主位,怕到时候有人借机生事让她搬出昭仁殿住到后宫去。她不如先蛰伏些时日。让皇贵妃和贵妃站在那高台之上,去承受明枪暗箭,而自己则安心守着昭仁殿这一方小小天地,过安稳平静的日子。
面子与里子,哪个更重要?
令窈早已问过自己千遍万遍,答案清晰无比,那就是是里子。
表面的风光荣耀,不过是镜花水月,若内里煎熬、终日惶惶,又有何意趣?
她如今有着玄烨的真心,能日夜陪伴在侧,在昭仁殿守着他和儿子过日子这份厚实的里子才是正儿八经的实惠。
玄烨似乎也洞悉了她的心思,并未强求。
显然他有意要为贵妃造势,册封礼成后,下旨于永寿宫大摆宴席,以示庆贺。这份殊荣在近年的后宫可谓罕见,顿时引得六宫侧目,暗地里愤恨不平者大有人在。
宴席当日,永寿宫张灯结彩,觥筹交错,表面上看起来热闹非凡,一派和谐。皇贵妃坐在玄烨左手,雍容得体;贵妃坐在玄烨右手,容光焕发。
席间暗流涌动,妃嫔们言笑晏晏之下,彼此之间面和心不和,投向钮祜禄贵妃的目光中,难免掺杂着或明或暗的审视、以及压在眼底的嫉恨。
尤其是那些资历深厚却未能更进一步,或自认家世才貌不输于人却位份远逊的妃嫔,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令窈应邀出席,并未久留。送了贺礼略坐了坐,便以“七阿哥离不得人”为由,早早地离开永寿宫。
她心里明镜似的,玄烨此举,固然有抬举钮祜禄氏平衡后宫势力的考量,但未尝不是将她高高捧起,置于炭火之上,成为靶子。这位新晋贵妃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过平静顺遂了。
(2)
历经八年的三藩之乱在康熙二十年年底围攻昆明,吴世璠自尽,余众出降后终于平定,取得胜利。
玄烨龙心大悦,只觉得天地为之一宽,夙愿以偿,积弊已销,这万里锦绣河山,正等待着他去挥斥方遒,开创真正的盛世华章。
为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为宣示平定内乱,江山一统的功绩,玄烨当即下旨于来年开春,东巡盛京祭祖。
陪同后妃除了令窈外,还有贵妃和宜妃。
皇贵妃和惠妃则被委以重任,以管理后宫,悉心照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为由留守紫禁城。
另还有几位庶妃同行,其中便包括了那位因位份之事而一直郁郁寡欢的赫舍里贵人。
这个安排,可把宜妃给欢喜坏了!
此行势必会经过盛京,到时候求个情,想来还能回家看看。千里迢迢,没想到今生还能回家。
阖宫的人年都没好生过,都预备着二月十五日启程离京。尤其是那些有幸随行的妃嫔宫中,更是忙得人仰马翻。
昭仁殿内翠归正在指挥着梅子和小荷收拾御寒的衣物:
“那大毛的衣裳,像乌云豹、银鼠皮的,得多带上两件!听说关外冷的能把人耳朵冻掉呢。”
她直往箱笼里塞着镶毛的,滚毛的,毛皮底子的衬衣。
“还有这鹿皮靴子,底子厚实防滑,最是顶用。
刚刚问了从盛京过来的老嬷嬷,说这时节那边雪都没化呢,道上溜滑,可得仔细了,不能摔倒了伤了骨头。”
吩咐完宫人,翠归又快步走到七阿哥的乳母嬷嬷们跟前:
“七阿哥年纪小,最是娇贵,受不得寒。所有贴身的襁褓、小衣、包被,统统都拣最厚实最软和的带。
谁也不许躲懒,嫌抱着沉就少带。若是路上冻着了小阿哥,咱们谁都吃罪不起!明白吗?”
几位乳母嬷嬷见翠归说得郑重,连忙敛声屏气,齐声应嗻,不敢有丝毫怠慢。
安排好了主子的衣物,翠归走到兰茵那里,商量着:
“旁的倒还好说,左右有内务府跟着。我就是担心这路上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染上风寒的。
到时候车马劳顿,人来人往乱糟糟的,真病了,怕是请医问药都不及时。咱们还是自己多备些现成的丸药、药材以防万一才好,总不能指望旁人。”
兰茵拍了拍一方黑漆描金的提匣,笑道:
“你放心好了,早就备好了,头疼脑热的药丸药材都备上了。”
二月二十五日,吉时一到,御驾在文武百官的叩拜声中缓缓驶离紫禁城,如同一道蜿蜒的巨龙,投向北方广袤天地。
此次东巡随扈的王公大臣、八旗精锐、护卫仪仗以及各类侍从人员,林林总总竟有七万之众,旌旗招展,车马辚辚,浩浩荡荡,绵延十数里,声势极为浩大。
队伍沿着官道一路向北行进。虽是早春二月,但北地严寒未消,路上积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与泥土混杂在一起,冻得硬邦邦滑溜溜的。
马蹄踏上去极易打滑,驾车的御手们不得不死死勒紧缰绳,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车速,行进速度因此颇为缓慢。
队伍前方是皇帝专属的十六抬轻步舆,由最精锐的近卫扈从层层簇拥。
其后,依次是钮祜禄贵妃的华丽车驾,宜妃的仪仗,再后面才是各位随行的庶妃们的马车。
因令窈身份特殊,并未正式列入后宫妃嫔名册,她自己也无意在此时争抢什么排位风光,带着小七压在宫眷队尾。
而皇太子胤礽,则依制与玄烨同乘一舆。
令窈窝在马车里,起初的新鲜感很快被长途颠簸带来的不适所取代。
这官道本就因冻土而坑洼不平,马车行驶其上,颠簸得格外厉害。
她觉得浑身骨头都快被晃散了架,五脏六腑也跟着翻腾起来,一阵阵恶心感涌上喉头,脸色渐渐有些发白。只得无力地倚靠在引枕上,阖着眼皮假寐。
正当她昏昏沉沉,倍感窝心之时,冷不防轿帘一掀,钻进来个人来,抬眼一看竟是玄烨,不由得喜出望外,看了看外面,诧异道:
“你怎么过来了?”
随即想到众目睽睽之下,他这样也不知又要徒增多少非议,双腮一鼓,嗔怪道。
“你越发不怕被人瞧见了?回头他们又不知要编排出多少闲话来了。”
玄烨却是一副担忧,用手背轻轻贴了贴令窈的额头,触手温热,并未发热,心下才略略安定一些。
又凑近些借着帘隙透进的光,仔细端详她的脸色,见她面色有些苍白,眼底晕着淡淡的青影,不觉心疼坏了。
“梁九功方才来回我,说瞧见你脸色不好,像是有些不适。我听着心里着急,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嚼什么舌根?”
他语气急切,满是关怀,“这会子觉得怎么样?心里可还恶心得厉害?”
令窈喊着一颗梅子摇摇头,含糊不清道:
“现在还好,许是坐不惯马车,摇摇晃晃总感觉颠来颠去的。”
玄烨紧蹙眉头,伸手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低声道:
“这路确实难行。委屈你了,再忍耐些,等到了前面行营,好生歇一歇。我已吩咐下去,让太医随时候着,若实在不适,千万别硬撑着。”
令窈勉强挤出一丝笑,安抚他道:
“你放心好了,我没那么娇弱的。要是不是我自会叫你。”
她伸手推他。
“你快回去吧,太子一个人在御驾上也不放心的。”
玄烨叹口气,深深看她一眼,嘱咐翠归好生伺候,一撩帘子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