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处理完朝政,乐乐呵呵的从东暖阁小门出来,脚步匆匆,迫不及待下了台阶,梁九功在身后追都追不上。
行至昭仁殿门前,特意扫了扫身上尘土,方撩袍踏进去。
瞧见梅子在收拾桌上的杯盏,便问:
“你们主子可醒了?精神头如何?”
梅子行礼回话:
“回主子爷,主子已经醒了有一阵子了,精神尚可,正和赵夫人在里间说话呢。”
玄烨颔首往里间走来,掀起帘子就见令窈戴着貂鼠昭君套,一圈细密温暖的皮毛越发衬得她那张小脸尖尖。
依旧有些苍白,好在脸颊已有几分血色。正歪在迎枕上和赵氏说话。
“你醒了?可还有哪里不适?太医午后过来请过脉了吗?”
赵氏见他进来忙起身让座,顺势坐到一旁的绣墩上。
令窈如今与玄烨相处时日久了越发没了顾忌,见他进来,也没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反而自然地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带着几分撒娇意味轻轻晃着他的胳膊,抱怨道:
“您快跟额涅说说!虽然入了秋,可这天气依旧闷热得很。我被裹得严严实实,焐在这里快要焐出痱子来了。能不能别把冰鉴都撤走?好歹给我透一丝儿凉气呀。”
一听见令窈月子里要用冰鉴,玄烨赶忙道:
“这可不行!月子里最忌寒凉,万一寒气钻到骨头缝里,日后可是要落下病根,年年骨头疼。乖,再忍一忍,听话。
等你出了月子,身子养好了,我带你去南海子狩猎散心,那时候正是秋高气爽,最是舒服。”
令窈却不依,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委屈道:
“您瞧,这一头的汗呢,还要让我戴着昭君套!我不是要放在里间用,就放在外间,把帘子撩起一条缝,让一丝丝凉气透进来就好,绝不会直接吹到风。”
玄烨果然摸到一手湿漉漉的汗,再细细看她,只见她鼻尖鬓角都沁着细密汗珠,一脸闷热难耐的郁闷模样,顿时心疼不已。
他沉吟片刻,转头对外间候着的梁九功吩咐:
“梁九功,去叫人抬两盆冰鉴进来,就放在外间。再把外间的竹帘撤了,换上厚实些的棉帘挡风。里间这竹帘卷起一半吧,透些气就好。”
梁九功称是,快步下去安排。
赵氏在一旁看着,无奈地摇摇头,笑着对玄烨道:
“主子爷,您就宠着她吧,这丫头真是被您惯坏了,坐月子也由着她胡来。”
“不能吹风倒是真的,不过放两盆冰鉴在外间,让凉气慢慢渗进来,殿内也能舒爽些。
不然这样闷着,她浑身不自在,心情烦闷,反而不利于将养。”
玄烨细心替她将满脸的汗擦了去,动作轻柔,目光缱绻地落在令窈脸上。
“肚子可还疼得厉害?”
赵氏见他俩有话要说,悄无声息退出去帮着梁九功张罗去了。
令窈见额涅一走,那忖度了一个多时辰的话缓缓吐出口,谁知还没开口,玄烨就道:
“漫漫,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令窈见他神色郑重,心里咯噔一声,隐约猜测怕是跟抱养有关,勉强笑道:
“什么事?”
玄烨看了看摇篮里的胤佑,满脸慈爱:
“我知道你的心病是什么,这些日子你自以为隐藏的好,可我是你枕边人,怎么会感受不到?”
这话说得令窈眼眶一红,泪意上涌,又是委屈又是气愤。
“您说吧,要把佑儿给谁养?”
她扭过头不看他,只暗自垂泪。
玄烨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别哭,听我说完。”
令窈回头看他,眸中泪光点点,凝在睫羽盈盈欲坠,肩头微颤,如风中弱柳,唇畔尤噙着未诉之言,眉梢已染上难遣之愁。
玄烨看得心疼不已,连忙将她搂进怀里:
“我的意思是佑儿就留在昭仁殿,由你这个亲额涅抚养。我们不把他送给别人,好不好?”
令窈听完怔怔的看着他,半晌无言。
玄烨看着她这副傻乎乎的模样,不由失笑,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笑道:
“怎么?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令窈一下子呜咽着哭出声,紧紧抱着他: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要我一个人担惊受怕了这么久。我以为……我以为真的要失去佑儿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乖,月子里不能这么伤心流泪,对眼睛不好。”
玄烨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安抚着。
“为什么这么久不告诉你?也是因为我实在左右顾虑,难以决断。这其中牵扯太多,旁的不说,先前五阿哥、六阿哥都按例抱养。
若是到了七阿哥这里就特立独行,怕他们知道后会心生嫉恨再来害你。我不想白果那样的事情,再来一遍。”
令窈知他为了这个想法怕是都挨了老祖宗一顿骂,若是就这样传旨少不得闹出一些风波来。
他为她着想,那她就不能不为他多虑几分,细细想了想还是把黄昏的计策说出口。
玄烨听了一脸不可思议,实在没料到她会这样做。
令窈柔声道:“我知道,你定是在生我的气,觉得我这话说得太狠心,不配为人母。可你先别急,听我把其中的考量细细说与你听。”
她依偎在他怀里,缓缓道来。
“你若直接下旨,将佑儿留在我身边,此法固然可行,能解我一时之忧。但你可曾想过宜嫔若再生阿哥呢?
她母家强势,以此为例,逼你就范,你该如何处置?是允还是不允?允了,恐外戚坐大,于朝政无益,反添动荡;不允,便是厚此薄彼,徒惹怨怼。
再者,老祖宗那里因我之事已让你为难,若再因此事导致你们祖孙心生隔阂,岂非是我的罪过?
况且,日后若再有蒙古博尔济吉特氏或其他勋贵之女入宫,纷纷效仿此例,这宫规祖制岂不形同虚设?届时又该如何收场?”
令窈见玄烨垂眸沉思,便知他在思忖自己的话,接着道。
“你有你的顾虑考量,我都明白,也心疼你的不易。所以与其让你明着对抗宫规,承受各方压力,不如我们另辟蹊径。
对外宣称佑儿生来带有残疾,看似是自损,实则是一举多得。
此法能堵住悠悠众口,让那些有心借此生事之人无从下手。谁会去争抢一个身有残缺前途未卜的阿哥呢?
其次,也能让那些动不动就上折子劝谏遵循祖制的言官们无话可说。
你若依从他们的谏言,难免被看轻,日后他们越发得寸进尺;若强硬不依,碰上那等以死相谏的,闹出风波,更是得不偿失。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们不能让这种充满变数的事情发生。你是君王,思虑远比我要周全通透,这其中的利害,你定然比我更清楚。”
她见玄烨紧促眉头,伸手替他轻轻抚平:
“又不是要扯谎一辈子,等佑儿长大些身体强健了,我们便可以说他遇到了良医,或是天生福泽深厚,那残疾已然治好,与常人无异。
到那时,风波早已平息,谁还会去追究多年前一个婴儿的小恙?如此,既全了你的难处,也圆了我的心愿,岂不是两全其美?”
玄烨静静地听着,眼中愤怒不解化为一片怜惜动容。他反手握住她抚平自己眉头的手,送到唇边珍重地吻了吻。
“漫漫,真是苦了你了。要你为我,为这孩子,思虑得如此周详,甚至不惜用这样的法子。”
令窈摇头:“是因为我的这点妄想才让你左右为难,殚精竭虑,苦的是你。你能为我做到这一步,我已经不知该如何感激你了。”
玄烨心中激荡,再也忍不住,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却突然有几分隐忧:
“此法虽好,可解眼下之困。但日后呢?你我的孩子定然不会只有佑儿一个。若我们再有了孩子,难道每次都要用这样的法子吗?”
令窈露出俏皮耍赖的神情,眨了眨眼道:
“哎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嘛。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呗!再说了……”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斜睨着玄烨。
“你是不是也太高估你自己了?这次运气好是个阿哥,下次可不一定呢。
万一是个娇滴滴的小公主,岂不是正好合了我的心意,可以名正言顺地养在身边?”
“哦?是吗?”
玄烨狡黠一笑,在她耳蜗出口气,惹得令窈一阵轻颤,嗔怪的伸手在他腰间软肉掐了一把。
把玄烨疼的一跳,赶忙借口去看孩子,离了令窈的魔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