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下炕几上摆着一座铜镀金珐琅座钟,令窈主仆三人正凑在钟前研究着该怎么看,三个脑袋凑在一处,嘀嘀咕咕。
赵昌一脚踏进殿门,就看见主子奴才凑在一处对着个西洋钟犯难。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哭笑不得。
这后宫里的主子们,即便是那些从宫女爬上来的,哪个不是端着架子时刻讲究着尊卑体统。
偏生这位戴佳贵人性子最是随和不过,待下人也格外宽厚,没半点架子,倒真真是少见。
他清清嗓子咳了咳。
殿内三人闻声立刻像受了惊的雀儿般倏地分开了。令窈迅速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襟对着赵昌点了点头。
赵昌脸上堆着笑打个千儿:
“主子爷让奴才来传个话。说是前朝政务繁忙,今夜折子多得批不完,就先不过来了,让主子您好生歇着。明日午膳时分,主子爷再过来陪您一同用膳。”
令窈应了一声,让小双喜送赵昌出去。
小双喜笑嘻嘻地走上前,很是熟稔地搭上赵昌的胳膊:“赵哥,我送您出去。”
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在御前当差的小太监,在这位性子随和的主子这里,规矩自然也松散些,便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出了殿门。
翠归都不得不佩服小双喜这自来熟的性子,走到哪儿都要朋友。她出了门吩咐宫人去端水,准备伺候令窈梳洗,以便歇息。
随后旋身回来,凑在令窈跟前,小声道:
“崔荩忠送来的六个人里,奴才都问过了。两个小太监名唤园子方子,名儿倒也好记。四个宫女分别叫梅子、雀儿、小荷、阿柳。
粗粗瞧着,倒都像是老实本分的,话不多,眼睛也不乱瞟。方才咱们把他们撂在院墙下不管,也就老实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规矩倒是好的。
想来主子爷发话,崔荩忠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塞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糊弄。只是这些人底子干不干净,背后有没有别的主子,心思到底如何,还得往后细细察看才能知道。”
令窈点点头:“你说的是。人心隔肚皮,初来乍到,谁也看不真切。你们平日里寻些不相干的琐碎活计给他们先做着,别让他们闲下来。
人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东琢磨西琢磨,没事也能琢磨出事来。”
翠归称是:“奴才也是这么想的。大致分派了一下,园子和方子,就负责各处的跑腿传话,接送物什。
小荷和雀儿年纪看着最小,就让她们就管着院子里的洒扫;梅子和阿柳瞧着稳重些,就让她们负责殿内的除尘擦拭等粗活。主子您看这样安排可还妥当?”
令窈透过窗屉子往外看,梅子和阿柳站在门口,雀儿和小荷在不远处廊下,两个小太监候在龙关门门口,都低眉顺眼,站着笔直,纹丝不动,一时半刻也看不出深浅来。
“既然日后是你和他们打交道,由你分派最好不过。你办事,我放心。”
翠归应了一声,正巧圆子和方子端了热水来,令窈梳洗一番自行歇下了。
寒来暑往, 流光一瞬便至重阳,吃了重阳糕,饮了菊花酒,随着玄烨并一众妃嫔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道贺,一整日都在陪着两位至尊用膳看戏闲话家常,倒也热闹祥和。
老祖宗好雀牌,令窈只少时在家见过额涅玩,实在没上桌打过,也就不去凑热闹了。
倒是敬嫔和僖嫔颇有眼色,拉着佟贵妃一同上桌,陪着老祖宗玩了一下午。后宫大半的妃嫔此刻都聚在慈宁宫暖阁里,说笑凑趣。
唯有太后似乎精神不济,神色蔫蔫儿的,提不起什么兴致,只坐在稍远处的榻上看牌。
宜嫔本是极爱热闹的性子,往日里这等场合,最是活跃,常是她陪着太皇太后说笑玩牌。
可自景山那夜“私会”风波后,也不知如何,只是说静养,连探望都不允许,倒像是禁足一般。
佟贵妃如今志得意满,在后宫之中颇有几分一家独大之势。若非德嫔因在景山协理宫务颇为得力,如今也挤进了核心圈子,与惠嫔一同分权制衡,她怕是更要春风得意。
此刻牌桌上,就属她笑声最是欢畅,一改往日端方持重的模样,妙语连珠,刻意奉承,哄得老祖宗眉开眼笑。
玄烨见一众女眷玩得热闹开心,自己在此反倒让她们拘束,便索性起身,带着大阿哥、太子并三阿哥一同去了景山骑马射箭,舒展筋骨。
皇帝一走,殿内气氛更是松快,却也有一半的妃嫔觉得无趣,纷纷寻了各式由头,告退离去。
令窈一行人至晚方归,还未进龙光门,却见赵昌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顶两人抬小轿。远远来了,待近前打个千儿:
“给主子请安。主子爷吩咐了,让奴才在这儿候着您,接您出宫去呢。”
令窈闻言,满腹狐疑,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了赵昌一番。
见他神色认真,不似说谎诓骗,心下虽疑虑重重,却还是依言弯腰钻进了轿子里,只翠归跟着。
轿夫抬起轿子,吱呀吱呀朝着顺贞门行去。
令窈在轿中坐了一会儿,隐约听得外面的人声渐渐有了市井气息,心知这是出了宫门了。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的,忍不住挑帘问赵昌:
“赵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接我出宫?主子爷此刻不应在景山么?”
赵昌在前引路,专挑那些住家的胡同小巷走,避开了繁华大街,周遭人烟稀少,格外僻静。
“主子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奴才就算是骗老爹老娘,也绝不敢骗您呐,这真是主子爷的吩咐。”
回头见她撩开帘子,连忙拉下来,叮嘱道:
“主子,主子,宫外头可比不得宫里,鱼龙混杂,您可千万别再撩帘子了。这大街小巷的,保不齐就藏着些不怀好意心思叵测的人,若是叫他们瞧见了您的容貌惦记上了,那可就不妙了。
再者咱们虽是悄悄出来的,也难保没有宫里的眼线暗中跟缀着,万一趁机生出什么事端,伤着了主子,奴才就是有一万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啊。”
令窈听他说的在理,心中虽仍疑惑万千,却也只好按捺下来,不再言语,安安分分地坐在轿中,任由赵昌引着,穿行在京城秋夜寂静的胡同深处,不知前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