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间忽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原以为可以解几分暑热,谁知更添闷燥,四周压抑的透不过气来,树梢纹丝不动,一丝风也没有,罗衫汗湿几层,浑身跟水洗的一般。
这般难熬的天气下,乾清宫的规矩也难得地松动了几分。
天光尚未完全黑透,几个有头脸的大宫女便已破例,开始轮流沐浴更衣,以求片刻清爽。
令窈排在最后,等她从屋里出来时天已黑透,暮色深沉如墨
她转回宫女值房,见映云正独自坐在桌前用晚饭。桌上摆着的几样菜色,竟多是鱼虾之类的水产河鲜。
“本来就热,还吃这些,吃的人都上火!”
映云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米饭,一脸烦闷,毫无食欲。
负责领取饭食的小宫女翠归诚惶诚恐,委屈极了:
“御膳房说最近几日鱼虾特别多,又新鲜,就紧着这些河鲜先做。”
映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撂下碗筷:
“不吃了!”
言罢,起身一把撩开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令窈看了看饭菜,心里也是烦躁,一点胃口也无,索性也不吃了,直接叫翠归撤下去。
随即摇着团扇,信步往正殿走去。
殿内的宫人个个精明,皆知主子爷身边因放着冰鉴,最为凉爽宜人。
令窈刚一掀开西暖阁的帘子,便见梁九功、拂月、映云、兰茵等人竟都在里头,满地都是人,各自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贪得那一丝丝凉气。
玄烨正倚在缂丝弹墨的引枕上,就着烛火,翻阅今日经筵日讲的摘要折子。
身下铺的是湖南进贡的贡席,用的纯头青细篾,薄如纸,柔如帛,经年已久,已成棕红,触手光滑寒凉。
他看的认真,不时暗自嘀咕两句,目光落在一句半句上琢磨半天。
令窈悄步退出,去御茶房重新沏了一盏清火明目的黄山贡菊茶,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
玄烨仿佛早已知晓是她,头也未抬,极其自然地伸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
“等过几日若还是这般酷热难当,朕便带你去西苑住些时日。那儿临水,水汽丰沛,多有凉风,比这紫禁城里要清爽舒适得多。”
令窈心生向往,以前成日家听说西苑瀛台,四面临水,玉宇琼楼,恍似海中仙岛。如今竟能托福亲往一观,甚至还能随驾小住,享受那水殿风来的清凉,实在是意外之喜。
她眉眼弯弯,柔婉一笑,福身道:
“那奴才就先谢主子爷隆恩了,能跟着去见一见海中仙岛。”
玄烨见她笑得开怀,心情也愉悦起来,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垂在身侧的手。
指尖触及一片湿濡黏腻的汗意,他不由得微微一怔,很是诧异:
“外头竟热成这样?你手心全是汗。”
侍立一旁的梁九功连忙躬身接话,无奈道:
“今日不知怎得,热得出奇,白日里尚且是天高云淡,万里无云,晒得地皮发烫。入了夜反倒一片混沌,油然兴云,稀稀拉拉落了几下雨,半点用也没有,更添闷燥了。”
玄烨握着令窈的那只手微微收紧了些许,听着梁九功的描述,再感受到掌心那片湿热,心头没来由地突然惴惴不安起来。
一股难以名状的之感悄然升起,恍惚间总觉得似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可偏生又一点头绪也琢磨不出。
他神色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凝重,脱口而出道:
“今晚你别回去了,就在这昭仁殿歇息吧。”
一言既出让殿内诸人倏地抬起了头,投来一道道或惊讶、或探究、或带着几分看好戏意味的目光。
令窈脸颊腾的红透,连忙从他掌心抽出手来,扭过身去绞灯蕊。
玄烨自知失言,倒也没辩驳,反而将错就错,任由这些人胡思乱想去。
给皇帝侍寝,向来分作两种。妃嫔侍寝,自然是男女之事,承恩雨露。
而宫人们侍寝,则是彻夜不眠地伺候主子安歇,夜里端茶递水,警醒着主子有何需求,更要仔细记下主子睡得安稳与否,以备次日太医问询时对答如流。
令窈自打入乾清宫以来,还从未被安排过夜里侍寝的差事。
先前只听沁霜含糊提过几句规矩,但顾问行从未将她排入侍寝的班次,她也就未曾真正上心。
今日这般,可算是她头一遭担此重任。
梁九功瞅着玄烨又已沉浸于书卷之中,便悄悄向令窈招了招手,将她唤至殿外廊下,郑重交代:
“晚上伺候主子爷安歇,规矩多,讲究也多。你如今是赶鸭子上架,也没工夫细细教你,我只能先拣那最要紧的跟你说一说。”
他清了清嗓子,先指了指昭仁殿的方向:
“夜里头,昭仁殿的殿门是半掩着的,既为通风,也防着里头忽然要什么东西,外头能听见动静。
门口打帘子听候差遣的两个小太监你也认得,有什么短缺的,只管吩咐他们去办便是。别怕麻烦,一切都要以主子爷的安适为重。”
“明间里还有两个人值守,今夜轮值是濯丹和叠翠。”
梁九功说着,目光带着几分探寻看向令窈。
“濯丹你可能还不太熟,叠翠你是认得的。你若觉得不便,或是想换个更相熟的人搭伴,我这就去给你把沁霜或者兰茵换来?”
令窈闻言,连忙摇头。她心知若是因自己之故临时换班,不仅显得自己娇气,更是平白耽误了旁人休息。
沁霜虽与她情同姐妹,但越是如此,越不能得寸进尺,总要为对方着想一二。便道:
“不必麻烦了,叠翠就很好。上回我受杖责,还多亏她悉心照料了些时日。”
梁九功听她如此说,松了口气,点头道:
“那便好。你二人彼此熟悉,夜里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他话锋一转,神色愈发严肃。
“只是这寝殿里间,可就只有你一人能进去伺候了。里头没有专给你预备歇息的地方,所有桌椅摆设,你一概不能坐卧。
若是实在熬不住,最多只能挨着门边,蜷着身子眯瞪一会儿,但整夜都必须提着心神,警醒着!”
他着重强调:“最要紧的是,必须仔细留意主子爷夜间的动静,睡得好不好?起了几次夜?喝了几次水?有没有翻身说梦话?早上大约是几时醒的?
这些琐碎情形,都要一一牢记在心。万万不能等太医院来问时,你一问三不知,那麻烦可就大了!”
令窈顿时头如斗大,萌生退却之心,干熬夜还行,记这么多,万一记混了可怎么办?
梁九功见她面露忧色,宽慰道:“你也别太过忧心。上夜之时,大家伙儿都是互相帮衬着的。
不仅你要记着,明间值守的濯丹叠翠,乃至门口的小太监,也都得留心记着些,就是防着万一谁记岔了、记混了,好互相印证。”
他又补充了一句,“待到子时前后,大家会轮流换着出去用些点心,就在你们宫女值房那头备着,有热粥、包子、茶点、瓜果。
只是切记一点,不能吃得太饱!因着侍寝之时是万万不能出去解溲,略垫吧两口,为的是人精神精神,以防睡着了。”
令窈听得眉头紧锁,一张小脸苦大仇深。
正巧叠翠自廊下快步走来,她显然已得了消息,特意赶过来,想提前知会令窈几句规矩。见梁九功已然交代得差不多,她便安静地站在殿门旁等候。
两人一见,令窈顿觉欲哭无泪。
叠翠见状,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笑道:
“干嘛摆出这么一副不情愿的苦瓜脸?这上夜侍寝的差事,可是宫里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体面。
需得是主子爷极信任极看重的人才能近前伺候。以往这都是顾谙达和春霭姑姑的专责,后来顾谙达去了敬事房,便是梁谙达和映云轮换着来。
如今好不容易轮到你了,这是天大的脸面,你倒还嫌弃上了?”
令窈叹口气,叠翠又领着她去昭仁殿走了一遍章程,告诉自己的一些心得,她的心才稍稍定下来。
万事开头难,既然在这位置上上夜的差事是迟早的事,没什么好抱怨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