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弯峨眉新月挂在柳梢头的时候,玄烨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神武门外。
宫里的肩舆已经出来接驾,玄烨回头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令窈。
她正心满意足的抱着粽子,琢磨着送给沁霜几个,送给栖芷几个,脑海里已经一一分配好了,手上还拿着一个她才吃了两口的八宝粽子,指尖沾了些许糯米粒。
玄烨的目光在她沾着糯米的手指和那被咬了一口的粽子上停留了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伸手将她手里粽子拿过来。
令窈一怔,茫然抬头。
玄烨却并未看她,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粽子,就着她方才咬过的那个小巧牙印旁,低头从容地咬下了一大口。
他细细咀嚼着,糯米混合着莲子、薏米、花生等多种馅料,口感层次万千,诸味交织。
片刻,他方抬眸,对上她有些错愕的目光,徐徐一笑:“这个口味倒是不错。”
说着上了肩舆,安坐其上,自顾自吃起粽子来,仿佛那是什么御膳房精心呈上的珍馐美馔。
留下令窈独自站在原地,抱着一怀粽子,一脸茫然。
她眨了眨眼,努力想了想,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主子爷似乎不喜欢甜腻的蜜枣粽,反倒偏爱这馅料丰富的八宝粽?
梁九功在一旁看得分明,急得几乎要跺脚,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脚步匆匆跟上肩舆。
令窈被他一瞪,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月华暗淡,星子漫天,四下里弥漫着艾草菖蒲特有的清香,到处可见太监苏拉们紧锣密鼓的贴朱砂钟馗像,系五彩丝。
进了长康左门,直奔龙光门而去,远远地便瞧见一抹纤细瘦削的身影,正从景仁宫旁咸和左门里拐出,低着头,步履匆匆地往北而行,恰好与他们迎面遇上。
梁九功眼尖一眼就出是乌雅贵人,不着痕迹抬头看了一眼肩舆上的玄烨,见他没有要停的意思,也就没上前行礼。
乌雅贵人携着贴身宫女采苹站在墙根下避让,屈膝垂首,姿态恭敬,静待御驾通过。
待那明黄肩舆和一众随从渐行渐远之后,采苹望着远去的背影,有些懊恼道:
“主子方才为何不趁机上前请个安呢?好不容易才碰见主子爷一回。”
乌雅贵人扶着墙站好,勉强笑了笑:
“主子爷这般时辰才回宫,定是从巩华城祭奠仁孝皇后刚回来,此刻心境必然沉郁不佳,我又何必凑上前去,徒惹烦厌,自讨没趣呢。”
“主子心善,想着今日是仁孝皇后忌辰,太子爷那般小的年纪,失了生母,心里指不定多么难受。
便去毓庆宫外看看,若能寻机宽慰一两句也是好的,奈何主子爷对太子爷护得紧,守备森严,连宫门都未能靠近,更别提见上一面说句话了。”
采苹垂头丧气,蔫蔫儿的。
乌雅贵人叹口气:“那么小的人儿,生辰与母忌竟是同一日,这心里该有多苦。我纵然见不到人,只是能在这毓庆宫外远远地站上一站,默默表一表心意,或许也能让他知道,这宫里总还有人记挂着他怜惜着他吧?真是可怜见的。”
采苹闻言,亦是跟着叹了口气,满腔心疼与不平:
“主子您最是心善,又极喜爱小孩子,可惜四阿哥一出生就被佟主子强行抱了去,骨肉分离,不得相见。”
她说着举起帕子摁了摁眼角,“这遭的到底是什么罪啊!”
乌雅贵人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望向景仁宫正殿那在夜色中翘起的飞檐:
“如今这般能远远地看上一眼,知道他还好好的,便已是我天大的福气了。还能再奢求什么呢?”
乌雅贵人主仆二人刚出景仁宫外的咸和左门,还没走几步,离龙光门不过十来步,夜风一吹,一个字不落的全部送了过来。
玄烨下了肩舆,脚步微微一滞,梁九功瞧的分明,暗暗窥了一眼玄烨神色,见他面色如常,并无多大起伏,便将令窈推到他跟前,让她伺候着玄烨进龙光门入昭仁殿歇息。
待御驾一行人没入龙光门内,梁九功脸上堆着笑行至乌雅贵人跟前,打个千儿:“请贵人主子安。”
采苹连忙将他扶起。
梁九功凑到乌雅贵人跟前,压低声音道:
“奴才给贵人道喜了!方才南边刚递来了好消息,贵府上的几位老爷此番随军出征,骁勇善战,立下了不小的军功。主子爷听闻后,龙心甚慰,连连称赞乌雅氏一族忠勇可嘉。”
他细细打量了乌雅贵人一眼,见她生的高挑,眉眼如画,说不上多美,但自有一股清雅书卷气,因消瘦平添了一股亭亭玉立,如水面清圆风荷举。
便略漏了点口风:“贵人主子您的福气啊还在后头呢,且安心等着便是。”
乌雅贵人连忙谦让:“阿玛与几位堂伯叔父身为人臣,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乃是本分,忠君报国更是职责所在,些许微末功劳,实不敢当主子爷如此盛赞,谙达言重了。”
梁九功饱含深意的看她一眼,又打个千儿:
“那贵人主子您慢走,夜色已深,奴才还得赶回去伺候,就先告退了。”
言罢,不再多留,步履迅捷地转身,朝着龙光门内疾步而去。
采苹看着梁九功走远,扶着乌雅贵人的手连连摇晃,欣喜若狂:
“主子!主子您可听见梁谙达方才的话了么?咱们家老爷们立了军功。真真是不枉费主子您这些时日风里来雨里去,吃了那么多苦。今晚还特意跑到这里唉声叹气,这番心思总算没有白费,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乌雅贵人眉眼间染了真切的笑意,点头道:
“折腾来折腾去终抵不过父兄在前朝得力,家世硬朗来得实在。这深宫里头说到底,还是家世根基好才是真正的好。
你瞧瞧宜嫔,与我们一样是包衣出身,可就因她阿玛握着盛京内务府关防大印,守着盛京要地,主子爷便肯卖她几分薄面,一入宫便是贵人位份,下半年赶上大封,直接就能晋位为嫔,真是好风凭借力,送她上青云。”
采苹听了,咧着嘴直笑,连忙宽慰道:
“主子快别妄自菲薄,咱们乌雅家也是世代勋旧,老太爷在太祖太宗皇帝时便抚育禁庭,视同子侄,这份情意渊源,宫里谁人不知?
如今家中老爷们又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主子您的腰杆自然挺得直直的。这下好了,四阿哥总该能回到亲娘身边了。”
乌雅贵人一边走,一边笑着摇摇头:“傻丫头,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罢了,就算这次捡到巧宗,也是主子爷乐意给的,一物换一物,拿位分换儿子,”
她叹口气,“这样看来四阿哥怕是回不来了,往后啊,只怕要跟咱们越发疏远了。”
“血浓于水,主子不必担心,四阿哥是主子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岂有不认亲娘的道理。
咱们且让佟主子现在得意着,费心费力地去养。等四阿哥再长大些,懂事了,主子您再多费心关怀体贴,自然会跟主子亲的。”
采苹见她有些怅然,连忙劝道。
主仆二人相扶着,低声絮语,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