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一股霸道而浓郁的辛辣之香,从案前弥漫开来,先是清淡,继而热烈。
这股辛香带着旺盛的生机,锐利地穿透了暖阁内原本盘踞着的、那混合了顶级龙涎香的醇厚馥郁、酒肉油腻残余以及难以言说的萎靡气息。
干姜的粗粝辛辣如同破空利刃,竟将这深宫御榻前沉闷奢靡的病气撕开了一道缝隙,连角落沉重的帐幔都仿佛被这蓬勃的气息微微拂动。
令窈不敢看别处,更不敢抬眼窥探御榻。她所有的精魄都沉注于眼前的陶碗银勺、牛乳姜丝之间,手下动作不见丝毫慌乱。
唯那低垂的浓密眼睫下,无人可见的眸光深处,惊涛骇浪渐次平息,唯余一方关乎生死的澄澈明净。
乳姜饮的熬制,此刻成了她能否活着走出乾清宫的最后机会。
东暖阁内落针可闻,唯有西洋自鸣钟发出细微规律的“咔哒”声。
令窈屏息凝神,全部的注意力都倾注在手中的瓷盏与陶罐上。切姜、滤汁、与新鲜牛乳调和、置于红泥小炉上细心煨煮。
她动作极快,却又有着一种源自全神贯注的沉稳。炉火舔舐着罐底,温润的乳香渐渐逸散,混着辛烈的姜辣,在这充斥着肃穆龙涎与残余酒气的至尊殿阁中,顽强地开辟出一方带着烟火气的、格格不入的暖意。
榻上之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睁眼。那双因酒意与微恙而略染血丝的深邃眼眸,此刻毫无阻碍地落在角落那个专心致志的身影上。
他并未出声,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那双飞快翻飞、莹白纤细的手指,看着她被炉火映照得微微泛红、专注沉静的侧脸。
眼神幽深莫测,如同静卧的猛虎在月光下逡巡领地,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一只意外闯入的、灵巧而洁净的林中鸟雀。
三刻钟后,小沸恰到好处。
令窈取过细密的双层棉纱,如同举行仪典般小心地篦去所有姜末残渣,最后将那温润如玉、泛着淡淡姜黄光泽的乳姜饮倾入一只素白的定窑瓷碗。
做完这一切,她才如释重负又愈发紧张地垂手侍立一旁,静候顾问行查验。
顾问行以银签子仔细探试针尖,确认无异,刚端起茶盘欲亲自奉上——
“让她端进来。” 屏风后传来一道因微恙而略沙哑的低沉声音。
顾问行动作微顿,旋即神色如常地将茶盘递至令窈面前。
令窈心头一紧,意外却不敢迟疑。屏息接过,牢牢抓住,几乎能感受到那无形的目光穿透屏风落在自己身上。
她垂着头,步履放得极轻、极缓,如同踩在凝固的冰面上,一步步挪过屏风,移至御榻之前。
屈膝,高举茶盘。姿态恭谨依旧,垂落的眼睫却在轻轻颤动,仿佛能感受到榻上之人无形目光的重量。
玄烨伸手接过瓷碗,一饮而尽。辛辣暖流入喉,他微蹙眉头:“甚是辛辣。”
令窈心尖骤缩,忙道:“回主子爷,奴才完全依药方上所制,不敢有分毫差池。”
玄烨将空碗放回茶盘,随手拿起盘中备好的素锦帕子擦拭嘴角,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她紧绷的侧脸,唇角竟微微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何必如此紧张?倒显得朕暴虐凶残了。” 语气竟带着几分轻描淡写的调侃。
令窈惊得几乎魂魄出窍,慌忙辩解:“奴才万万不敢,奴才只是……只是敬畏天威……”
“抬头。” 两个字,简短却不容违逆。
令窈如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抬起下颌,目光却死死锁在玄烨明黄中衣下摆的龙纹上,无论如何也不敢上移半分。
一声带着酒意微醺的轻笑落下:“怎地?朕的面容竟不堪入目,令尔不忍直视么?”
这话如同惊雷劈在头顶。令窈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面,额头深深抵在手背上:“奴才知罪,奴才万死。”
玄烨背靠着明黄软枕,姿态透着酒后的慵懒,看着阶下簌簌发抖的身影,眼中那点兴味更浓了,如同闲敲棋子般悠然道:“知罪?好,那朕便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令窈伏地的身躯猛地一僵。呼吸都窒住了。机会?什么样的机会需要御前赐予?她不敢想。
“戴佳氏,明日起,你便到御前来伺候吧。”
令窈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御前伺候?这……这究竟是恩典还是催命符?
她喉头发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带着最后一丝挣扎的卑微:“奴才愚钝不堪,粗苯蠢笨,恐……恐言语无状,举止失措,惊扰圣驾安宁,万不敢担此重任……”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玄烨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他略略倾身,声音压得低沉了几分,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带着一股威压与玩味:
“你今夜已误入此间,窥见了朕这不欲宣之于众的模样也算得上半个自己人了。”
他故意停顿,满意地看着阶下那纤细的肩膀猛地一颤。
“调你到御前……” 他的尾音拖长,带着一丝微妙的味道,“朕也好‘时时看着’你,省得你这小嘴一个不小心,说漏了什么。”
“时时看着”四字,如同无形的枷锁当头罩下。
令窈惊骇欲绝,急声道:“奴才不敢!奴才今夜什么也未曾看见,未曾听见,此间一切,烂在腹中,带下黄泉也绝不敢忘。出了这道殿门,奴才便是睁眼瞎子,有耳聋子,求主子爷明鉴!”
她伏得更低,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玄烨注视着她因极致的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背影,他不再言语,只淡淡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