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见赵婆子这偏帮之举,先前那点快意顿时化为熊熊妒火。
她俏脸一沉,鼻间冷哼一声:
“能怎么着?左不过是手眼拙笨,露了怯罢了。值当你在这儿巴巴地捧着?我说赵婆子,人家指不定还没攀上高枝儿呢,你这倒上赶着摇尾巴了?”
这“摇尾巴”的羞辱之词一出,赵婆子火气“噌”地也上来了。圆脸涨的通红,指着绘芳厉声斥道:
“你!把嘴放干净些,少在这儿红口白牙地污蔑人。打量着别人都是聋子瞎子,看不见你那点子腌臜心思?”
连房一角顿时成了两人争锋相对的漩涡中心,唇枪舌剑,咄咄逼人。
然而令窈对耳边这骤然爆发的尖锐争执却恍若未闻。
僵坐在冰冷的矮凳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被隔绝开来。
手臂下意识地紧紧抱着那盏已经冷却的银壶,空洞的目光茫然地落在前方光秃秃的墙壁上,壶身上沾着的奶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脑海中,只余下那句雷霆万钧的、仿佛来自地狱的低声轻笑。
连房内争执声渐息,沁霜掀帘而入。她刚从内务府归来,步履轻快,眉宇间残留的紧绷散去大半。
方才反复核对了单证,确定果酱凉糕确系御膳房登记交接时的疏忽,御茶房得以彻底撇清干系。这口悬了许久的气终于松了下来。
然而,一抬眼便瞧见角落木凳上呆若木鸡的令窈,小脸煞白,眼神空洞茫然,仿佛被无形的惊惧摄走了魂魄。
沁霜心头一紧,几步走上前,下意识就伸手探向令窈光洁的额头,语气带着真切的关切:
“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回来,魂儿都飞了不成?莫非是熬久了害热伤风,发起烧来烧糊涂了?”
李婆子简明扼要说了奉茶的事情。
沁霜听完,愣了一瞬,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她摇摇头,脸上带着一种见惯了场面的释然:
“嗨,我当是什么吓掉魂的大事呢。”
她坐到令窈身旁的矮凳上,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宽慰道:
“准是被那几位蒙古来的王公贝勒给唬住了吧?你是没见过那群人。”一说到这里她来了劲儿。
“个个生得人高马大,肩宽臂厚,坐在那里像座小山。说话声音如同洪钟铜鼓,尤其喝了几杯玉泉酒下去,那笑声……”
说着夸张地用手捂了捂耳朵。
“能震得你脑袋嗡嗡作响。去岁朝贺就有那么一出,几碗马奶酒下肚,嚷嚷着就要下场和主子爷比划布库。把上头坐着的老祖宗都惊得不轻。这些草原来的汉子啊,最是豪爽不拘小节,什么规矩体统,在他们眼里还没一碗马奶酒来得实在。你头回撞见,被吓住也是常情。”
说话间,沁霜已从旁边御膳房忙碌的汤水区,要了一碗热气腾腾、飘着点点油星和姜丝的清汤,小心地塞到令窈手里:
“快,别自己吓自己了。捧着喝两口热汤暖暖胃,压压惊。这点小事不值当,回去好好睡一觉,保管明日就忘得一干二净。”
话音刚落,一旁的绘芳终于忍不住,鼻间发出一声极其明显的轻嗤,夹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凉飕飕地飘过来:
“几个胡子拉碴的粗莽汉子就能把她吓成这副活见鬼的模样?看来平日里瞧着还算沉稳,骨子里到底是个……”
“绣花枕头烂草包”后面那几个刻薄字眼虽没出口,但那尾音的上扬已尽显鄙夷,分明在嘲笑令窈色厉内荏。
令窈此刻却被手中的温度唤回了些许神智,温热的汤碗熨贴着冰冷发麻的指尖,那股暖意仿佛顺着掌心,丝丝缕缕地渗进了身体。
她下意识捧起碗,凑到唇边,小口啜饮了一下。
热汤裹着极淡的姜辛味滑入喉中,顺着食道落入微绞的胃里,一股真实的暖流瞬间蔓延开来,奇异地驱散了些许如跗骨之蛆的冰冷与恐惧。
沁霜的温言开解、绘芳的尖刻嘲讽、殿内方才那令人窒息的龙椅威压……各种思绪混杂冲撞。
福祸已生,再惧无益。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心头:若圣心真认定她窥探秘辛,存了责罚之意,在此坐以待毙、惶恐自怜,又有何用?徒惹人笑罢了,行止如何,唯有听天由命。
想通了这一节,压在胸口的千钧重石仿佛骤然松动。那份恐惧,竟莫名消减了大半,唯余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
于是乎,在绘芳嘲弄的目光和二门子眼巴巴的注视下,令窈捧起碗,仰起头,再不顾那汤水是否烫口,也再不理那姿态是否雅观,咕咚咕咚地,竟是仰头将那一碗热汤喝了个底朝天。
她放下碗,长舒了一口气,脸颊因汤水和这豪放的举动泛起微微的红晕。
眼神虽仍有些怔忡后的残留茫然,但那失魂落魄的惊恐之色已消退大半。
“姐姐好喝吗?碗底那点子汤渣能不能给……给弟弟我尝个味儿?”
二门子咽了口唾沫,眼巴巴地盯着那几乎空了的碗,憨声恳求道。
令窈回过神来,对着二门子那饿极了的模样失笑,顺手便将尚有温热余气的陶碗递了过去。
随即她抬起手,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颊,仿佛要将所有残留的惊悸都揉散抹去。
恰在此时,方才捧走奶茶给格格的两个小宫女又脚步匆匆地小跑进来,对着令窈方向福了福身,声音清脆:
“令窈姐姐。小格格欢喜那乳茶滋味,传话再要一盏,还要几碟子咸口的肉酥配着。”
这声传唤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打破了连房角落里刚刚平复下来的心绪。而殿内隐约传来的劝酒笑谈,在丝竹悠扬中,似乎也显得没那么令人心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