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茶房寅初的忙碌一如往常。但少了平日的碎语和催促,每个人埋头于各自的活计,只以眼神交流。
沁霜的位置被厚厚的账册堆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几乎埋进了纸堆里。笔下匆匆,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灌注进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里。
含雪行踪飘忽,只在她负责的御前呈送时,才如一阵风般刮进茶房,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厌烦,点卯般厉声催促几句,随即又匆匆离去。
上峰吵架,遭罪的是下面的人,谁也不敢在此时触及霉头波及自己。
连平日里惯于嘀咕抱怨的赵婆子也异常沉默,缩在自己的点心案台一角,手上的活计却是一刻不停。
那双惯常滴溜溜转的眼睛只敢盯着案板和面团,绝不肯与任何人对视。
连小双喜这“百事通”,也收敛了所有伶俐的口舌,走路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喘,只默默跟着二门子搬运东西。
整个御茶房如同一潭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池水。
这凝滞的池水,在近午时被投入了一块巨石——大姑姑春霭亲自来了。
每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立刻起身垂手肃立。
春霭目光在众人身上缓缓扫过,微微颔首示意众人不必太过拘束。
“清明节近,宫中循例禁火三日祭祀。御茶房需得预备几样储入青花瓷瓮、可冷食之物,以备不时之需,提防主子爷要用。额外口谕御茶房多备些份例,不拘菜品,均分赏与各宫主子们,同沐恩泽。”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赵婆子身上。
赵婆子脸色一僵,冷汗立刻沁了出来。
那些主子娘娘的吃食,这……这简直就是一锅滚烫的粥砸在了手里,做简单了不行,怠慢贵主;做繁复了也不行,逾越本分。
更要命的是,众口难调。
香椿芽?多少贵人嫌弃那股子味儿。青粳饭?又硬又粗,那些精养惯了的肠胃能受得住?
简直是步步深渊。
“这……这……”
赵婆子嗫嚅着,眼神慌乱地在屋里扫了一圈,想从别人脸上找出点依靠或暗示,可看到的只有躲闪。
最后,只能期盼的看向承露。
可承露此刻正被内务府几个管事围着核对祭品的清单册子,极其忙碌,根本无暇理会这边的一团乱麻。
御茶房内众人避之不及,默默的为寒食冷食准备物料,谁也不往赵婆子身边凑。
赵婆子满头大汗,手上的面搓了又放,放了又搓。她在案前团团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越想越怕。
拿香椿芽给荣主子?不行!荣主子最厌那味儿。青粳饭给宜嫔?怕是要骂她存心作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焦灼中,角落里轻轻响起一个声音。
“赵婆婆。”
令窈手中正将洗净的榆钱叶子一点点沥干水分,抬眼看着愁得快揪头发的赵婆子,“这榆钱饽饽倒是个好主意。”
赵婆子猛地转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你说什么?”
令窈依旧温言细语:
“榆钱饽饽,取清明时令鲜嫩,冷食也清香爽口。这东西南北皆宜,没什么冲撞的口味忌讳,宫里主子们也常尝个新鲜。而且……”
她目光落在旁边刚滤出的新鲜奶酪上。
“若是和面时稍加些细腻的奶酪丝进去一起蒸,蒸透晾凉后,饽饽里便透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回味,清甜又不腻口,存放也妥当些。”
赵婆子眼睛一点点瞪大,榆钱,这时节正好。
这东西在民间是道春鲜,宫里吃也不算出格,做成饽饽冷食正合适。
更重要的是,令窈提的掺点奶酪丝?这一下子就加了股别致的奶香,既提了身份又不显得过分奢华,正是恰到好处的巧思。
她那僵死的脑筋瞬间活络过来。
对啊!
榆钱饽饽,就是它了。
赵婆子猛地一拍大腿,眼睛都亮了,连声道:
“哎哟!你这丫头,对!对!就是这个理。”
她立刻挺直了腰板,对周围围着的人手一挥:
“都听我的,咱们就做榆钱饽饽,榆钱都细细挑拣清洗干净喽。按她的法子,和面时加奶酪丝。”
主意虽然定了,但要回禀上去才作得数。
赵婆子顶着压力,惴惴不安地挪到承露身边,期期艾艾地回禀了这个想法。
此刻的承露忙得连轴转,眉宇间是显而易见的倦色与不耐。飞快扫了一眼赵婆子,没有多余询问,简洁利落地丢下三个字:
“看着办。”
这便是允了。
赵婆子得了准信,如蒙大赦,脚下生了风般回到案台前,开始精神抖擞地指挥起来:
“快快快!榆钱再筛一遍,奶酪丝要多备些,记得要细、要匀,东西都要清晰的干干净净。”
紧张的气氛被这具体的指令打破,御茶房总算被统一目标所驱动,投入了这场为后宫“分惠”而起的冷食大制作中。
令窈在案边埋头处理着榆钱,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不敢有丝毫懈怠。
但却感觉到赵婆子偶尔扫过她的复杂眼神里有意外,有被解围的轻松,却也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被她抢了风头的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