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回到乾清宫时索额图和明珠已经候在门口,他飞快扫一眼,脚步不停直接入殿,径直往东暖阁走去。
梁九功忙上前给他脱掉玄狐端罩,又使眼色让小太监去传茶,随后站在东暖阁门口垂手肃立等待吩咐。
玄烨大步踏入东暖阁,在紫檀书案后落座。屈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眼眸低垂,落在案上摊开的一份奏折上,似乎在沉思什么。
直到茶呈上,他拿起来呷了一口,方对索额图和明珠吩咐:
“伊拉里氏一案,着人速速审理。那些已缉拿归案的人犯,务必严加审讯,深挖细查。”
语气陡然变冷,冷哼一声:“这帮蛀虫,无法无天!宫中财物,不知被他们监守自盗、中饱私囊了多少,一个个皆是硕鼠!查清楚罪加一等,此风若不禁,无益于宫规律法。”
他将茶盏丢在桌上,一阵叮咚咣啷响,茶水泼了一桌,打湿了那份以水至清则无鱼为由求情的奏折。
犹不解气,拿起透湿的奏折摔在地上,啪的一声,几滴茶水溅在索额图和明珠袍角,两个人越发的战战兢兢,躬着身,动都不敢动。
玄烨面罩寒霜,语气凛冽:“朕瞧着,这背后必定还有人。不是在朝为官,手握权柄,便是宗室皇亲,仗势妄为。否则,他们岂敢如此胆大包天?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粮草尚且欠缺。他们倒好!在后方大肆敛财,蛀空国库,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索额图与明珠被这雷霆之怒震慑,连忙应道:“嗻,奴才遵旨,定当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玄烨深吸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意,目光扫过案上另一份奏折,话锋一转:“关于姚启圣弹劾杨捷一事,你们二人,有何见解?”
索额图与明珠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凛然。两人不敢怠慢,连忙收敛心神,斟酌着言辞,开始奏对。
梁九功侍立在门边,看着主子爷脸上那骇人的怒色渐渐冷静下来,听着他沉稳地与两位重臣商讨军务,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
西洋自鸣钟喀喀走着,眼见着到用晚膳的时候。
梁九功悄无声息地走到东暖阁外,侧耳细听。
暖阁内玄烨与索额图、明珠的谈话依旧,已从福建军务转至关乎全局的粮草筹集,事关重大,一时半刻怕是难以结束。
他微微蹙眉,小心翼翼地掀起帘角一道细缝,向内窥了一眼。只见玄烨端坐案后,烛光映照着他凝神思索的侧脸,眉头紧锁。索额图与明珠垂手侍立,神情肃穆,正低声陈述着。
轻轻放下帘角,无声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来到殿外。
沁霜正垂手侍立在廊庑下,见他出来,投来询问的目光。
梁九功微微摇头,压低声音:“一时半刻怕是完不了事。你且去御膳房吩咐一声,让他们把晚膳温着,仔细别凉了也别走了味儿。过一炷香的功夫,咱们再瞧瞧。”
沁霜心领神会,福了福身:“是,谙达。” 她转身朝着御膳房的方向走去。
经过乾清宫两侧连房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
不知令窈住在哪一间?脚上的冻疮好些了吗?奈何差事繁忙,规矩又多,不能去看她。只能压下满腹忧思,专注于眼前的事务。
梁九功抱着拂尘立在东暖阁门口,听着帘内传来的只言片语,心中感慨万千。
主子爷真真是勤勉。十四岁亲政,到如今已有九个寒暑。这一路走来,内有权臣掣肘,外有强敌环伺,步步惊心,荆棘密布。
全凭主子爷那一腔矢志不渝的决心,和架海擎天般的雄才伟略,才将这江山社稷稳稳撑持至今。
如今南边战事总算出现转机,真真是求仁得仁,天佑大清。
他这么一琢磨,玄烨那边已经议完事了。大臣们掀帘子的声音惊动他,梁九功忙不迭的堆起笑,动作麻利地打起帘子,躬身相送:“二位大人慢走。”
待两人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梁九功转身轻手轻脚地掀帘走进暖阁。
只见玄烨正靠在椅背上,闭目揉着眉心,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
“主子爷,” 梁九功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缓,“已经申初了,您看是不是该传膳了?御膳房新来了个北边的厨子,手艺不错,做的一手地道北菜,主子爷忙了一日,正好尝尝鲜,换换口味。”
玄烨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头,微微颔首:“嗯,正好也饿了。”
梁九功心头一松,连忙应道:“嗻,” 快步退出暖阁,站在殿门口喊道:“传膳——”
消息一个一个往下传,到了御膳房再一个个装盒,小太监捧着,侍卫一路护送往乾清宫走来。
覆着黄巾子提盒是要当着皇帝面打开的,试毒的小太监要当着皇帝的面试毒,等玄烨举箸的时候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
梁九功侍立一旁,手持银箸,殷勤小心布菜,口中轻声细语:
“主子爷,虽说这地龙烧得暖和,人待着舒坦,可毕竟是冬日里,天干物燥,容易上火。奴才特意让他们拣着清淡些的呈上来,您多用些。”
玄烨微微颔首,垂眸往桌子上一看果真有两盘北边的菜,一盘松花江蒸白鱼,一盘鹿筋野鸡汤。鱼肉雪白细嫩,点缀着几片姜丝葱段,清鲜可口;汤色清亮,热气袅袅。
他喝了两碗羊肉萝卜粳米粥,又吃了一个奶酥卷。指着羊肉萝卜粳米粥道:“这粥熬的好,叫人送给贵妃尝尝。”
梁九功应嗻。
玄烨又指着松花江蒸白鱼和山药枸杞羊骨汤:“这两样给令窈送去。松花江的白鱼,她怕是没吃过,尝尝鲜。这汤,温补养身,正适合她。”
沁霜侍立在稍远处,闻言心头一喜,替令窈感到高兴。
梁九功刚应了声“是”,沁霜已快步上前,动作利落地端起那盘清蒸白鱼和羊骨汤,小心翼翼地放入提盒中。
沁霜带着提着食盒在小太监指引下到了令窈住的连房,许是以前是大宫女稍歇之处,所以离正殿到不远,不过几步路。
站在门口透过临廊那一排支摘窗往里看了一眼,见令窈正坐在绣棚旁边,似乎在绣着什么。
她面上含笑掀开帘子:“做针线活呢?”
“沁霜!”令窈一看见她立刻喜笑颜开,连忙站起身迎上去。
住在乾清宫旁的连房,虽说是难得的体面与恩典,但初来乍到,难免有些不自在。
以前除了奉茶很少来这里,认识的人也不多,根本没说话的人。
梁九功指了一个小太监听她差遣,那小太监锯嘴的葫芦一般,站在门外闷闷的一句话也没有。
令窈独自在屋里,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总觉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仿佛一株新移栽的花木,根须尚未扎稳,对这新环境还带着几分生疏与小心翼翼的拘谨。
乾清门那边稍有动静,她便忍不住探头张望,倒不是盼着什么,只是心头那份悬着的感觉,让她觉得还不如在御茶房踏踏实实干活来得自在。
“你怎么来了?”她拉着沁霜在桌子前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沁霜接过茶盏,双手捧着,浅浅啜了一口,随即双眼一亮:
“这茶味道真不错,倒像是主子爷常喝的那种呢。”
令窈听她这么一说,脑海中瞬间闪过上午那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脸颊一下红透了,如同染了胭脂。
她垂下眼帘,带着一丝窘迫:“许是些高沫碎茶吧,宫里的茶不都一个味儿嘛。”
“哦?” 沁霜故意拖长了尾音,眉梢微挑,一双杏眼含着狡黠的笑意,睨着令窈,“高沫碎茶?那我可得好好讨一些带回去尝尝鲜,也沾沾咱们令窈姑娘的光,尝尝这‘高沫’的滋味儿。”
“你……少混说!” 令窈被她调侃得又羞又恼,伸手作势要打她。
沁霜笑着躲开,嘴上却不饶人,继续揶揄道:“我可没混说,你瞧瞧,从慎刑司门口那场风波,到如今住进这乾清宫旁的连房,那马车,那轿子,还有主子爷亲自给你上药,再有这天子眼皮子底下的住处……”
她掰着手指头数着,语气越发夸张:“令窈啊令窈,改明儿你要是高升了,我就去伺候你。咱俩一起发迹,我跟着沾沾光。”
令窈红了脸,微腮带怒,薄面含嗔:“作死!你这张嘴,越发没个把门的了。再编排我,我要不理你了。还提慎刑司的事,主子爷发了好一通的火呢,说我有事瞒着他。”
沁霜闻言,脸上的笑容一滞,露出几分不解:“发火?为什么发火?主子爷这心思可真难琢磨。你揪出含雪那帮蛀虫,立了大功,他该高兴才是,怎么还生起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