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和沁霜相携走出慎刑司时，已是下午时分，日头照下带着股属于午后的微薄暖意，令窈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西斜日影里，晴丝袅袅，天色湛湛，一片澄澈，不见半缕云踪，只有天穹四角晕着一线浅碧。越发衬得琉璃瓦上的新雪晶莹剔透，映着日光泛着灼灼光华。
因昨晚急雪下的密，北长街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还没来得及铲，就叫过往行人踩的结结实实，一夜冻得硬邦邦的，镜子一样，又光又滑。
沁霜把自己大衣裳脱了下来裹在令窈身上，令窈推辞不过，只能受了。
两个人刚走到北长街就看见嘎禄笑盈盈站在那里，见她们过来，冲身后小太监抬了抬下颚，便见小太监捧着一件狐裘递过来，又见她赤着脚，便对小太监使了眼色，小太监连忙要脱自己的鞋给她穿。
令窈只道：“不用了。”
她向嘎禄福了福身，狐裘也没要，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在溜滑的地面往神武门走去。
嘎禄挑挑眉，看着令窈远去的背影，语气幽幽，颇有几分调侃：“我家这个小侄女，还真是一如既往，小时候就这样，跟她阿玛一个臭脾气，这是嫌我的东西脏呢。”
一旁的小太监见嘎禄有些不快，连忙陪个笑脸，小心翼翼地奉承道：
“总管多虑了，那戴佳姑娘许是怕人看见了说闲话连累了您。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上，万事小心为上嘛。”
嘎禄未置一词，只是深深看了一眼令窈那倔强挺直的背影，随即也转过身，拢了拢身上的玄狐大氅，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踱步离去。
那边沁霜搀扶着令窈，艰难地走在溜滑的冰面上，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嘎禄身影已经消失在宫墙转角。
她收回目光，低头看着令窈那双赤裸的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冰面上，每一步都哆哆嗦嗦的。
“你何苦来哉？不拿白不拿，咱们在前头冲锋陷阵，他在后面肯定有的捞，便是心疼那小太监，狐裘你也该拿着，理所应当的嘛。”
沁霜不知道两家的恩怨，全当两个人只是在这事上合作一把坑一坑含雪，嘎禄顺道捞点油水，往御膳房塞塞自己人。
令窈蹙着眉，显然是疼得，闻言倒是无奈笑了笑：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要是拿了他的东西，指不定以后要你怎么还呢。既然此事已了，还是划清界限的好，咱们也落得自在。要是跟他拉拉扯扯理不清，不知道后头要怎么使唤咱们呢。”
沁霜想了想，觉得也是。搓了搓手，朝手心哈了一口热气，随即继续搀着令窈。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这些人心眼子不知道有多少，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嘛。就是你这脚冻成这样，也不知道伤没伤到筋骨，回去可得让栖芷好好瞧瞧，千万别落下病根。”
两个人说着拐到景山前街，准备从神武门回去。
远远的看见文津街直通北海那里，再往那边去就是彻彻底底的宫外了，是另一个世界。
令窈不由得回首顺着那条道儿往西看去，心里感慨要是二十五能出宫，那还有九年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
如此想心里酸酸的。
沁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文津街一路向西，直接越过那波光粼粼的北海，渐渐消失在宫外参差不齐的屋宇中，通往的是一片自由的天地。
她轻轻叹口气。
“别想了。” 沁霜收回目光，用力握紧了令窈冰凉的手，“赶紧回去吧，你这脚要紧。”
两个人又互相搀扶着，在冰面上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前行。
正低头走着，忽见一架青幔皂盖马车从身后驶来，那车夫勒停马就在几步开外，两人以为是挡着别人的道儿了，怕冲撞了谁，连忙往筒子河边靠了靠，让它先行。
谁知那车夫轻抖缰绳，竟驱着马儿又往她们这边靠近了些，最终稳稳停下，直接将那垂着帘子的雕花木窗对着她们。
令窈和沁霜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忖度不出是谁，又不敢造次，只能福了福身行个礼。
可那车还不走，车内一片寂寂，帘子静静垂着，纹丝不动。
两人心中越发忐忑，不知对方是何用意，只能垂手肃立站在那里。
雕花窗后的帘子忽地被挑起，一张带着圆融笑意的脸探了出来，却是梁九功。
梁九功脸上堆和煦的笑，问她们：
“二位姑娘这是打哪来？怎么出宫来了。”
这下二人更不解，昨晚闹得那样大，顾问行气势汹汹来拿人，这第二天怕是阖宫上下都知道了吧。这梁九功为何要这样问？
令窈只能耐着性子道：“回谙达，慎刑司有些事，要奴才去回话，现在正往回走呢。”
她不知梁九功的意思，也不敢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只能含糊其辞。
看见梁九功，令窈和沁霜就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谁，不由得垂下头不敢直视。
“哎呦喂，我的姑娘，你这脚……怎么弄成这样了？”
梁九功似乎是刚注意到她的脚，冻的青青紫紫，肿得高高隆起。他的语气顿时带了几分怜惜：
“这冰天雪地的，赤着脚走路，这还了得？非得冻出个好歹来不可。快！快上车来。正好顺路，捎你们一段，赶紧先进来暖和暖和吧。”
她俩知道这是主子爷的马车，哪敢造次，只能推辞。
“谢谙达好意，只是……”
她借口还没说出去，便听见车里飘来一句：“上来。”
令窈一愣，下意识推辞：“这……于理不合……”
只见梁九功一闪往旁边去了，露出玄烨那张脸，剑眉微蹙，目光深邃，正透过掀开的帘角，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脸色不辨喜怒，但眉宇间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悦。
令窈和沁霜连忙深深蹲下去行礼：“奴才叩见主子爷，主子爷万福金安。”
玄烨直视令窈，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股命令的意味：
“没听见吗？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