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看见心里一阵抽疼,只觉得心酸无比,几欲落泪。
小双喜才多大,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平日里在御茶房跑腿打杂,手脚勤快,虽然嘴上没个把门的,但为人忠厚老实,如今却被折磨成这般模样。
这哪里是证人?这分明是含雪用来杀鸡儆猴,震慑所有人的警告!
“不要问了。” 令窈突然开口,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大人,奴才不要小双喜作证了。”
她明白,如果小双喜此刻真的说出什么对含雪不利的话,他这条命,恐怕立刻就要交代在这里。
含雪站在一旁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待令窈话音落下,她才慢悠悠地开口:
“大人,您也看到了。戴佳氏口口声声说有人证,可如今,李婆子年老昏聩,记不清事;小双喜重伤昏迷,无法言语;至于二门子,熬不熬得过去还两说。她根本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证人,来证明她那所谓的‘报损’是受我指使。”
她扭头直视令窈,脸上是志得意满的姿态,偏偏说的义正言辞:
“所以那两盒贡茶凭空消失,账册上以‘报损’为由的虚假记录,就是戴佳令窈一手炮制。其目的,就是为了掩盖她监守自盗、私卖贡茶的罪行。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请大人明断。”
言罢,颇有几分傲骨铮铮的意味,高昂着头缓缓跪下,直视慎刑司郎中。
含雪那番斩钉截铁的指控,顿时将令窈死死钉在窃取贡品,倒卖贡茶的罪名之上。
大堂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目光瞬间看向令窈。
令窈神色未变,反而轻笑一声,仿佛觉得这些话荒谬至极,转头迎上含雪的目光:
“你口口声声说我私卖贡茶,铁证如山。那我问你,我卖给谁?由谁经手转卖出去?我不过是个深宫宫女,宫规森严,如何能轻易出宫?更遑论将贡茶这等御用之物私卖宫外?这岂非天方夜谭。”
含雪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发问,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露出成竹在胸的模样。
她转向郎中,微微躬身,言辞条理清晰得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大人明鉴,戴佳氏此言,不过是垂死挣扎,妄图混淆视听。她身为管事,自然无需亲自出宫交易。她只需利用御茶房日常处理废料的便利通道,勾结手下,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贡茶夹带出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小双喜:
“这个小双喜和二门子,便是她的帮凶与经手人。御茶房每日产生的茶渣、废料,按例由粗使太监收集,送往杂役苏拉处集中起来。杂役苏拉再将这些废料装桶,经由西华门小侧门,交给宫外专门负责清运的民间粪夫拉走处理。”
含雪说的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这条通道,看似处理污秽废料,实则正是戴佳氏私卖贡茶的绝佳掩护。她只需将贡茶藏匿于废料桶中,便可瞒天过海。小双喜、二门子负责夹带出御茶房,杂役苏拉负责在废料中藏匿并运至宫门,西华门小侧门的守卫负责放行,最后由宫外的粪夫接手销赃,可谓是天衣无缝。”
她再次转向郎中,语气斩钉截铁:
“为彻底查清此案,揪出所有涉案之人,请大人即刻传召相关人证:杂役苏拉周二狗,西华门小侧门值守侍卫达春,以及负责清运废料的民间粪夫秦富安。此三人,便是戴佳氏私卖贡茶这条暗线上的关键环节。”
郎中听着含雪这番逻辑严密、丝丝入扣的推理,眉头紧锁,沉吟片刻,下令:
“传杂役苏拉周二狗、西华门小侧门侍卫达春、民间粪夫秦富安。”
不多时,三名被点到名字的人便被番役带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杂役苏拉周二狗,佝偻着背,缩着脖子,如同受惊的鹌鹑,几乎是被番役推搡着进来的。
眼神惊恐地扫过堂上肃立的番役和郎中那张冷硬的脸,立刻垂下头。
紧随其后的是西华门小侧门侍卫达春。他身着侍卫服制,身材略显白胖,脸上带着一丝长期守门、油水尚可养出的红润。
努力挺直腰板,但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堂上任何人,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最后被推进来的,是民间粪夫秦富安。甫一进门,看到这森严的大堂和两旁凶神恶煞的番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青天大老爷饶命啊!饶命啊!小的……小的就是个掏粪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的冤枉!冤枉啊!”
他涕泪横流,浑身颤抖,那恐惧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含雪看着这三人嘴角那抹笑愈发深了。
慎刑司衙门,矗立在紫禁城西华门外的长街北端,与文津街交汇的西南角,深藏在筒子河河畔一片萧索的御柳林中,灰墙黑瓦,在冬日里显得格外阴森。
此时已入冬,河畔的柳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被连日来的雨雪包裹,凝结成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棱,垂挂下来,远远望去,倒真有几分“玉树琼枝”的奇景。
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柳树下,内务府总管嘎禄那圆胖的身影几乎被垂挂的冰棱完全遮挡。
他裹着厚厚的貂裘,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目光沉沉地穿过晶莹剔透的柳枝,投向慎刑司门口。
慎刑司内传来的哭喊辩解,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大堂内,民间粪夫秦富安哭嚎格外刺耳:
“青天大老爷啊,小的冤枉,小的就是个掏粪的。走街串巷,做的都是屎尿屁的腌臜营生。那天那人拿了东西给小的,就说是别人送的,孝敬他的好茶。连个宫里的盒子都没有,小的瞧着成色不错,闻着也香,就贪了点小便宜,答应帮他找个买家,挣点跑腿的佣金。
真是万万没想到,那会是宫里头的东西啊。要是知道那是宫里的宝贝,就是给小的一百个胆子,一千个胆子,也不敢接这茬啊。小的惜命得很呐,求大老爷开恩!开恩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磕头,额头早已红肿一片,痛哭流涕,显然惶恐到极点,可那眼风总是似有若无地扫向含雪,细细看去眸光不见半点慌乱。
郎中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捋着颌下的短须。待秦富安哭嚎稍歇,他那冰冷的目光便转向了侍卫达春。
达春被这目光一扫,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猛地一个激灵,那惶恐瞬间浮现在脸上:
“大人明鉴!卑职实在是不知情。那西华门小侧门,每日进进出出的车辆、挑担,不知凡几。那些装满了污秽之物的粪车,气味熏天。旁人躲都来不及,也就是卑职想着职责所在,不敢懈怠,每每都要忍着恶臭,掀开盖子搅搅看看。
换了旁人,早就挥挥手让他们赶紧滚蛋了。卑职哪里能想到那臭气熏天的桶里,竟能藏着贡茶这等宝贝啊!卑职冤枉,求大人明察!”
他这番话,既表了忠心,又推了责任,还暗示了自己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