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贵妃似乎很满意令窈的表现,嘴角含笑,微微颔首。
目光扫过下首的惠嫔、宜嫔、安嫔等人,只见她们或垂眸,或强笑,神色各异。
见时机已到,火候也足,佟贵妃便见好就收,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雍容道:
“好了好了,你这张嘴啊,真是甜得很。本宫知道了。你且回去复命吧,就回禀主子爷,说本宫一切都好,咳嗽不过是些小毛病,不打紧的。夜里睡得安稳,膳食也进得香。让他不必挂心,专心国事要紧。”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旁人难以企及的亲昵与笃定。
“主子爷身边伺候的老人儿都知道,我这身子骨,入秋了总免不了有些小毛病的,不碍事。”
这最后一句“都知道”,轻描淡写,却蕴含着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的默契与特殊,如同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了在座其他妃嫔的心上。
宜嫔脸上笑容一僵,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嘲讽与不甘,不过须臾已是脆生生奉承两句。
惠嫔与安嫔对视一眼,笑容都有些讪讪的。
惠嫔尚能自持,毕竟她膝下有大阿哥胤禔,又协理六宫,根基稳固。
安嫔则面色微白,笑容勉强至极。她既无子嗣傍身,又无显赫恩宠,在这满室荣光映衬下,更显局促与黯淡。
殿内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古怪,那方才还弥漫着的和谐,此刻已悄然碎裂,露出底下暗流涌动的真实。
令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骤然紧绷的氛围,不敢多留,连忙再次福身:
“是,奴才谨遵佟主子吩咐。奴才告退。”
说罢,她保持着恭顺的姿态,一步步后退,直到门帘处,才转身,快步离开。
走出景仁宫时日已西斜,天边泛起绚丽的晚霞,火烧一般铺满半个天空,万物皆被温柔晕染,如同蒙上了一层流动梦幻薄纱。
那流光倏地漫过令窈的身影,于她双颊之上,亦悄然泊入一片温煦的暖晕,平添了几许平日里难觅的娇憨。
她脚步刚拐出宫门,夹道里走来一道身影。
“令丫头。”
令窈脚步一顿,回头望去,竟是她的伯父,内务府总管嘎禄。
戴家两兄弟的不睦,在宫中老人圈子里并非秘密。
老大嘎禄,极善钻营,长袖善舞,如今已官至内务府总管,位高权重,深得圣心。
老二卓奇,自诩清高,不屑于同流合污,至今仍是个小小的广储司司库,与兄长相比,不啻于云泥之别。
卓奇鄙夷嘎禄的工于心计、汲汲营营;嘎禄则轻视卓奇的目下无尘、不识时务。
兄弟二人早已形同陌路,划清界限,泾渭分明。
两家更是断绝往来多年,即便在宫中偶遇,也如同不识,各自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
若非经年的老宫人,鲜少有人知晓这桩陈年旧怨。
此刻,这位位高权重,素来视她家如无物的伯父,竟主动叫住了她。
令窈心中飞快地忖度他的用意,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微微垂首,依着规矩,恭恭敬敬福身行礼。
“奴才戴佳令窈,见过总管。”
那姿态,全然是下级对上级的恭敬,不见半分侄女对伯父的亲昵。
嘎禄长的白白胖胖,膀大腰圆,气质沉稳,笑的和煦,虚虚扶她一把:
“哎呦,你这丫头!还跟我这般生分做什么?论起亲疏,你该叫我一声伯父才是。”
他眉头微挑,带着几分故作轻松的调侃:
“怎么?如今当上了御茶房的管事,就不认我这个伯父啦?”
“奴才不敢。” 令窈依旧垂着眼帘,带着宫人惯有的谦卑。
嘎禄呵呵一笑,摆了摆手,甚是宽容大度道:
“你这胆子啊,也忒小了!在我面前还这般战战兢兢的做什么?我跟你阿玛之间是有些陈年旧事,彼此看不顺眼,这我承认。”
他话锋一转,变得语重心长起来。
“但我总不能把这份气,撒在你这个小辈身上吧?一笔写不出两个‘戴’字!咱们总归是自家亲戚,身上流着同一条血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他微微凑近了些:
“丫头,你可别学你阿玛那死脑筋,认死理儿,倔得跟头驴似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做人呐,得懂得变通,懂得审时度势才好。”
嘎禄是内务府总管,位高权重,兼之又是长辈身份,令窈既不能出言反驳,也不能轻易应承。只能维持着那份疏离的恭敬,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算是回应。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捧着几本厚厚的册子,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了上来。
一边跑,一边手忙脚乱地扶住头上歪斜的帽子,待跑到近前,先是对着令窈匆匆行了个礼,随即转向嘎禄,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
“总管,乌雅常在待产的册子……都……都整理好了。”
乌雅氏那个曾经御茶房熬煮奶茶的宫女即将为皇家诞育子嗣,这册子记录的,想必是产房布置,乳母遴选,皇嗣随从安排等一应繁琐事宜,皆由内务府操办。
嘎禄神色如常,微微颔首:“嗯,送进去吧,佟主子正等着看呢。”他有几分纳闷。“咱们这位乌雅常在啊,佟主子可是上心得很呢。”
“上心”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欲言又止又耐人寻味的深意。
嘎禄的目光最终落在令窈身上,眸光沉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也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令窈只觉得背脊发凉,嘎禄浸淫宫中数十年,屹立不倒,大清入关头一遭,破天荒的把大阿哥放在他府邸养育,可谓是甚得圣心,这其中自有一番过人的本事。
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小雀儿,什么玲珑心肠也叫他看的干干净净,跟剥光了示人一般。
嘎禄他脸上那和煦的笑容又深了几分,甚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令窈的肩膀。
那手掌宽厚有力,落在肩头沉甸甸的。
“好了,丫头,别想太多。回去吧,好好当差,记住伯父的话,咱们是一家人。”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着小太监挥了挥手,示意他跟上,随即转身,迈进景仁宫宫门。
令窈僵在原地,望着嘎禄那消失在宫门后的背影,只觉得方才天边绚烂温暖的晚霞,此刻也蒙上了一层阴冷的寒意。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射在宫墙上,显得格外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