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福坠井一案,在慎刑司与御膳房之间来回推诿查证了数日,最终只有轻飘飘一句:
“经多方查证,秋福确系失足坠井身亡。”
塔布鼐紧随其后,佝偻着腰,脸上堆满了十二分的恭敬与谄媚,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大姑姑明鉴,那晚实在是冷得出奇。井台边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去打水,水泼在地上,不消一刻钟就冻得溜滑。秋福那丫头。唉,也是命苦,她想着临睡前打盆水洗把脸,谁知一个不留神,脚底下踩在那层薄冰上,哧溜一下就……”
他夸张地做了个滑倒的手势:
“北风刮得跟鬼哭狼嚎似的,那地方又偏,黑灯瞎火的,竟愣是没人听见动静。等……等捞上来的时候……唉,已经冻成个冰坨子了,惨呐!”
说完,飞快地觑了一眼春霭阴沉如水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
“失足?”
春霭目光沉沉地扫过井沿。
那里因常年打水溅落,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凹凸不平的冰壳,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春霭冷哼一声,不再看塔布鼐那张谄媚的脸,气势汹汹地朝里头的值房走去。
值房内倒是收拾得窗明几净,一盆烧得正旺的银霜炭驱散了外间的严寒。
春霭环视这舒适的环境,嘴角勾起一抹讥讽:“卫总领倒是会享受。”
塔布鼐被她这目光看得心头一紧,忙不迭道:
“哎呦!大姑姑言重了,言重。这……这都是奴才自个儿掏腰包买的炭火,实在是冻得受不住了。”
他生怕春霭再揪着这“享受”二字不放,连忙从袖中抽出一份名单,双手捧过头顶,呈到春霭面前:
“大姑姑您看,这是御膳房和茶房里手脚还算伶俐,能熬煮奶茶的宫女名册,您老挑个合意的?”
春霭接过单子看都不看:“怎么?这就等不及了?急着要塞人进去顶缺了?”
她把手里单子一扬,晃的纸张哗啦作响:
“我都不用看,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这单子上写的,不是你们这些总领内总领的女儿侄女,就是那些内务府总管副总管塞进来的拐弯抹角亲戚,打量着我不知道你们那些龌龊心思?”
她越说越气,将那份名单狠狠摔在塔布鼐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塔布鼐呆立原地,脸上火辣辣地,看着满地狼藉的名单,眼中充满了怨毒。
春霭胸中怒火翻腾,裹挟着一身凛冽寒意,脚步如风穿过御膳房长廊。
廊外风雪未歇,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她心中那份被敷衍被愚弄的怒意。
正当她行至御膳房茶房门口时,一股浓郁带着独特咸鲜与醇厚奶香的茶味,猛地摄住了她的脚步。
那香气醇正馥郁,层次分明,绝非寻常粗制滥造的奶茶可比。
她下意识地顿住身形,侧首望去。
只见茶房那扇半开的支摘窗内,人影晃动。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袖子利落地挽至肘弯露出小臂。紧接着,一个清脆应答声:“嗻,奴才这就去拿。”
听上去老实本分。
她不由得往御茶膳房茶房走近几步,那一股咸香奶味儿愈发浓郁。
春霭问廊下一个小苏拉:“这奶茶谁熬的?”
小苏拉正在吭哧吭哧搬鲜奶罐子,闻言抬头看见一个姑姑模样的人,慌慌忙忙跪下:
“回姑姑,茶房熬的乳茶都是茶房戴佳氏配比放茶加奶。”
“戴佳氏……”
春霭低声念叨一声。并非什么显赫大族,在包衣旗里也属寻常。
恰在此时,那扇支摘窗的缝隙里,清晰地映出一道忙碌的身影。
因正值孝昭皇后国丧期间,那人穿着一身缟素衣袍,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背后,发间只簪着一朵守丧的素白绒花。
正专注地搅动着炉火上的一口铜锅,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子飒爽劲儿。
偶尔低声吩咐小宫女几句,声音也是温温和和,清晰明了,并无半分急躁或颐指气使。
那份专注利落与沉静,在周遭浮躁钻营的氛围中显得格外醒目。
春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头那三分因茶香而起的好感,瞬间又添了几分。
“哎呦!我的好姐姐,您可消消气,气坏了身子骨儿,那可真不值当啊。”
塔布鼐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谄笑:
“虽说这宫里盘根错节,包衣世家们心思活络,可……可也不乏有那真正聪明伶俐、本分老实的好苗子啊,您说是不是……”
他话未说完,春霭猛地一扬手,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窗内那道素白忙碌的身影上,头也不回地问道:“窗里那个是谁?”
塔布鼐一愣,伸长脖子眯眼朝窗内张望,随即恍然:“哦,她啊!是戴佳氏,名叫令窈。”
春霭微微颔首,继续追问:“家里什么情形?入宫几年了?”
塔布鼐眼珠微转,斟酌着措辞:
“回大姑姑,她阿玛在广储司任个小小的司库,官卑职小。家里还有几个兄弟,都在宫外头……嗯……讨生活罢了。她是十三岁小选入的宫,学完规矩就直接拨到这茶房当差,算起来也有整整三年了。”
“熬了三年的奶茶……”
春霭目光若有所思地在那扇窗棂上停留。
窗内,戴佳令窈正微微俯身,仔细嗅闻着锅中奶茶的香气,侧脸温婉而专注。
塔布鼐偷眼打量着春霭的神色,见她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戴佳氏,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他连忙堆起笑,岔开话题:
“大姑姑,这天寒地冻的,您站在这儿多冷啊!不如移步奴才的值房再坐坐?奴才那个不成器的侄女,倒是做得一手好点心,奴才这就唤她来,给您呈上尝尝鲜儿?”
“不必了。”
春霭抬手指向支摘窗内那道素白身影:
“就她吧。”
消息传到御茶房时绘芳正在擦洗一只刚撤下来的冬青地五彩酸浆果纹盖碗,闻言一怔,手下一滑差点把盖碗摔碎,慌慌张张抓住,忙扭头问去:
“小双喜!你说清楚是谁领了差事?”
小双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双手虚虚护在她捧着盖碗的手下方,生怕真摔了:
“定的戴佳氏,就是茶房专门熬奶茶的宫女”。
他说到这里嘿嘿一笑:“我有次去御膳房倒是碰见她,哎呦,雪堆出来的一样,虽然说茶房熬奶茶宫女一个个拿那废弃奶水养的皮子白净,但她就是不一样,”
搜肠刮肚,挠了挠头:“要细说到也说不明白,嗯……给人感觉就像是……像是一捧照进屋子里的月光,一捧堆在琉璃瓦上的新雪,对谁都温温和和的,听说茶房三年跟谁都没红过脸。御膳房茶房负责侍卫们的奶茶,那喝过的都说顶顶好,大姑姑没挑错人!”
绘芳听着小双喜絮絮叨叨的夸赞,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心里堵得慌,斥道:
“人还没踏进咱们御茶房的门槛,你倒先摇起尾巴来了?”
小双喜被她这夹枪带棒的话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撇了撇嘴,也不再多言,一扭头,径自拐进后院去了。
绘芳眸光沉沉盯着手里的盖碗,眼里全是不甘之色。
原以为压她一头的乌雅玛琭走了,终于没人在跟她抢,跟她比,苦苦经营这么多天,眼见着是一枝独秀,奈何又来一个,里外里全把她比下去了。
天光黑沉如墨,朔风卷着白日里新落的积雪,噼啪作响地拍打在门窗上,沙沙作响。
塔布鼐的值房内,烛火昏黄,仅照亮了书案前阿布鼐的半边脸庞。他坐在圈椅里,另一半脸隐在浓重的阴影中,烛光勾勒出他阴鸷的面容。
“好你个春霭!”
阿布鼐(未来良妃父亲)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烛火一阵摇曳。
“这事情没完!弄死个秋福,一点好处没捞着,反倒……反倒脏了手!”
一旁塔布鼐正用火钳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炭盆里烧得通红的银霜炭。炭火发出细微的“哔啵”声,跳跃的火光映红了他半边脸。
听到弟弟的抱怨,嗤笑一声:
“急什么?好事多磨。这宫里的机会多着呢。”
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
阿布鼐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却依旧难掩酸意:
“哼!‘好事多磨’?威武(未来德妃父亲)那老东西倒是‘磨’出个好结果了!借着佟贵妃这股东风,他女儿不仅册封了常在,如今还身怀龙种!我瞧着主子爷那架势宠得很呐!”
“花无百日红。”
塔布鼐眼皮都没抬,依旧专注地拨弄着炭火:
“风光总有到头时。”
他放下火钳,搓了搓被炭火烤得有些发烫的手掌,缓缓伸向炭盆上方,感受着那灼人的暖意,火光将他那张带着精明算计的脸映得微微发红。
侧过头,看向阿布鼐:
“把你家双姐儿(未来良妃)好好调教调教。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主子爷如今,不就偏爱这些汉人的玩意儿么?”
塔布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他喜欢什么,咱们就给他什么。投其所好,还愁不得宠么?”
他收回手,重新拿起桌上的盖碗,慢悠悠地押了一口热茶,目光透过窗屉子,投向屋外那风雪肆虐的茫茫夜色,语气幽幽:
“倒是让嘎禄(戴佳令窈伯父)那老东西白白捡了个巧宗。”
阿布鼐疑惑不解:“戴家那两个兄弟不是一直面和心不和,闹得挺僵么?我看卓奇(戴佳令窈父亲)那倔驴,未必肯听他大哥嘎禄的摆布,他那女儿更未必肯听。”
“总归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戴’字。打断骨头连着筋,荣辱兴衰终究是一体的。兄弟之间哪有什么解不开的世仇?不过是一时意气罢了,待到利害相关之时自然知道该往哪边站。”
塔布鼐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
屋外,风雪正紧,鹅毛般的雪片在狂风中打着旋,将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白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