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工地,我还是跟以前一样,他们上楼,我去仓库。
基本上我的运料速度很快了,从来没有让他们因为缺腻子粉干不成活。
仓库里的老头,还是像以前坐着,我喊了声“大爷”。老头向我点了下头。
然后二哥家的工人也来了,他们没有小工,都是大工,每次来到工地,全部都来仓库,一人扛一袋就走了。
我跟他们混熟了,平时也说说话,他们也开玩笑似的,“小二,给我们也扛点料中不中啊?”他们是河南人,每次问话,都要加个中不中。
我说:“肯定不中啊,你们每天吃的菜给我一盆中不中啊?”
二哥家的伙食很好,基本上顿顿都有肉,有时候还换着花样来,二嫂子隔个几天就给他们下面条、包饺子、蒸大米。而我们只能吃白菜、土豆,因为伙食费就那么点,买不起肉,我得一个月精打细算,他们要是馋了,会去买桶泡面加根火腿,要不就买根鸡爪啃啃。
我扛了两个小时的腻子粉,然后回到仓库坐在安全帽上跟老头聊天,老头没啥文化,但阅历很丰富,给我讲了很多天南海北的鸡毛蒜皮之事,我也乐意听,只不过每次讲一会儿,我就得去送一袋腻子粉,然后气喘吁吁的回来,接着将安全帽放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听。
老头感觉有人听他讲故事,他也很高兴,有时讲到兴起,还掏出一支烟抽两口,卖下关子,等着我去询问,好似这样他才有感觉。
这次,老头正跟我讲到高潮部分,我也听的正兴起,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又偷懒?”
我抬头一看,是老邵。
老邵戴着红色安全帽,一脸正色的看着我,我吓的赶忙站起来,紧张地说:“没……没偷懒啊。”
老头也替我说话:“他刚送腻子粉回来。”
老邵点了下头,对着我说:“在工地,不准摘安全帽。”
“哦,哦……”我连忙像个小兵似的,将安全帽扣到了头上,由于出汗,脑袋上的头发都打结了,安全帽又沉,戴着很不舒服。
“呵呵呵……”突然一个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我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老邵后面还有一个人,刚才注意力全在老邵身上,并且我也一直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我这才看到一个戴着白色安全帽的一个女人,然后仔细一看,认出来了,是那个卑鄙的女人,苏云晴。
我吓了一哆嗦,这女人该不会真是来让老邵辞退我的吧?不应该啊,都过去半个多月了,还这么记仇?
我不敢看她,想赶紧溜走,抱着一袋腻子粉往肩膀上一扔,抬腿就走了,我跟老邵说:“我再去送一袋。”
说完脚步很快的走了。
老头平时也会帮我打掩护,对着老邵说:“这小伙子不赖,不偷懒,室外电梯不让他用,他就扛到二十楼。”
老邵吃惊的问:“咋不让他用?”
老头说:“一直就没给用过,他就一直傻乎乎的扛。刚坐这儿休息一会儿,你就来了。”
老邵说:“我也就是路过。”
老头说:“这小伙子,每天扛完料,还得回去给他们做饭,说真的,这也忒欺负人了,早上四点就得起来去菜市场买饭,他刚来时是个小胖子,你看他现在瘦成啥样了。”
老邵点点头对苏云晴说:“确实,你应该见过他,我让小杨带着他去你那里修过活来着。”
“是他啊?”苏云晴假装的很好,唏嘘道:“没想到你们工地还有减肥的功效,赶明儿我胖了,也来工地干。”
老邵摇摇头:“你是啥身份?能跟他们一样?你要来工地干活,你爸非得跟我翻脸绝交。”
“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嘛。”苏云晴在老邵跟前,还是不敢太放肆的。
我将腻子粉扛到楼上,从窗户那边一直盯着仓库看,见他们还没走,我就坐在楼梯台阶上,等着他们走,他们要是上这里来,我就往仓库去,跟游击队差不多了,只要不让他们看到我偷懒,就行。
我不抽烟,不喝酒,没手机,除了在宿舍看盗墓笔记,在工地除了听老头侃大山,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唱首歌给自己打气,唱完就不累了。
我最喜欢哼唱周杰伦那首《青花瓷》。
但我没胆量大声唱,因为怕被人听见,笑话我五音不全。
我这时无聊,又闭着眼哼唱了起来,当唱到那句“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时,一串掌声将我惊的睁开了眼睛,扭头一看,见苏云晴正一脸笑意的看着我。
“嘶……你!”我当时脸就红了,那种窘迫很让人难为情。
苏云晴笑道:“还挺投入的嘛。”
我向她身后看了看,见老邵没在,我假意问道:“老邵……走了?”
苏云晴说:“他坐着电梯上楼去了。我听到你唱歌,就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你在唱。”
我不好意思的站起身:“见笑了。我去干活了!”
我看着她头上的白色安全帽,心里直打鼓,这帽子也是领导戴的,又想起她是在北京工作,又跟老邵认识,肯定也是工地上的领导。
苏云晴说:“你别害怕,我不是工地上的领导。”
我停下脚步,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她掩嘴偷笑,我问她:“那你来这里干啥?”
她打趣道:“还你钱呗。”
我尴尬的一笑:“你都听到了?”
她哼道:“整栋楼都听到了,我又不是聋子,为了二十块钱扰民,真是个小气鬼。”
我又问:“你脚好了?”
她阴阳怪气地说:“托你的福,没变成瘸子,你是不是特不开心?”
我摇摇头,说:“我有啥不开心的?那你还我钱吧,这里到处都是灰尘,你身上一会儿就脏了,早点回去吧。”
她背着手,笑道:“我还想多转转。”
我说:“那你把钱还我,我得去干活了。”
她说:“你是准备去老头那里坐着吧?没想到你还是个偷懒鬼。”
我来气了:“我没有偷懒,你可别去老邵那里乱说。”
苏云晴笑了:“原来你怕邵东阳啊?”
我说:“那不废话嘛,连我老板都得怕他。”
“咣当——”楼外突然一声巨响,像是什么巨物从上面掉下来了一样。
“啊!”我和苏云晴同时吓了一跳。
接着外面有人急促的大喊:“妈的,快打120!”
邵东阳的声音从楼上不知哪里响了起来,我扶着窗口往上看,正看到老邵在十二楼的窗户往左下方看。
苏云晴也赶忙跑到我旁边,挤着往外看,甚至连身子都跟我挤一块了,我赶紧往旁边挪了挪。
老邵顾不上坐电梯了,从楼梯上跑了下来,见到我俩在一起,脸色苍白的说:“小晴,我顾不上你了,你累了就回家。”
“哦……哦……”苏云晴明显也被吓到了,老邵几乎是从楼梯上跳下去的,看来他是真的急了。
我也紧张的说:“像是出大事了……”
话没说完,就看到杨帆与拉子还有王勇身上绑着安全带急匆匆的跑了下来。
他们看到我皆是一愣。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王勇冲着我吼:“别鸡巴愣着了,你哥的吊篮掉下去了。”
“啊?”我吓的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他们从我身边跳过,几乎也是跳下楼梯的,苏云晴捂着嘴看着我,不知该怎么好,她连忙扒着窗户口往外看,她嘴里安慰着:“没事,没事,这里的120很快的。”
我现在脑子很混乱,她说什么,我根本听不见,突然我惊醒了,我得赶紧去找表哥,我扒着窗口就要走。
苏云晴一把将我薅住,大声喊道:“你做什么?这是二楼!”
“哦……哦……”我掩盖不住自己的心慌,眼泪夺眶而出。
苏云晴见状,拉着我就往楼下走,她是怕我再从二楼跳下去。
我这会儿完全是慌不择路了,好像一下子迷失了方向,我甚至双腿打着颤,身后的工友一个个的跑了下来,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他们都跑下来了。
我也想跑起来,可苏云晴怕我出意外,愣是拉着我的胳膊不松手。
我声音都变了:“你松开我,我要去看我哥。”
苏云晴说:“我带你去。”
就这样我被苏云晴拉到楼外,她这才松开了手,我跌跌撞撞的跑到那黑压压的人群,在外面扒着他们的肩膀喊道:“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扒开人群,我吓傻了,我见老邵正焦急的打着电话,而王勇他们却蹲在那个吊篮旁大声对骂。
我好似耳鸣了一般,忘了他们骂的什么,只是颤悠悠的向着那吊篮走去。
我看到了,吊篮里我表哥满脸是血的躺在那里,吊篮里也有血淌着。
我吓得面色苍白,我从小就见不得血。可那是我表哥。
我颤抖着双腿,一步一步的向着吊篮走去。
拉子挡住了我,我推开他,拉子冲我喊:“不要碰你哥。”
我抹了把眼泪,根本不知道他喊啥,继续往前走。
“小二,冷静!”王勇二百斤的身体把我挡住了,我推他,却推不动,我咬着牙想要推开他,双手却被他牢牢的攥了起来。
老邵一边打电话,一边指着我骂,骂的什么不知道。
杨帆过来,一巴掌甩在我脸上,我浑身抖了一下,才清醒过来,我茫然无助的看着他:“干啥?”
杨帆骂道:“你癔症了?”
“我……”我思索了一阵,眼泪又落了下来。
王勇解释说:“已经打了120了,你别动你哥,怕会内出血,等医生来救护。”
我茫然的点头。
杨帆刚才与王勇在吵架,是因为杨帆说要给表哥媳妇打电话通知老家来人,王勇说不行,这会儿打电话,能把人急死,杨帆说这会儿不打,什么时候打,等死了再打吗?
他们俩就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起来。
我抹了把眼泪,问:“给俺姐夫打了吗?”
王勇说:“打了,正赶过来。”
我双腿一软,扶着吊篮跪坐在了地上,看到表哥的右腿架在吊篮一侧,好似变形了,我对王勇说:“我借一下你的手机。”
王勇问:“你要干啥?”
我说:“给我爸爸打电话。”
王勇说:“你想好了?”
我说:“进医院抢救,是要家属签字的,你签吗?”
王勇摇摇头:“这个不敢签,出了意外,我担不起。”
我说:“等我姐夫,还不知多久。这里我是他表弟,我也不敢随便签,我只能打电话给我爸爸,让他找我三姑说。”
杨帆掏出手机,递给我:“打,我就说得赶紧通知家里,非得跟老子犟!”
我接过手机,我记得我爸爸的手机号,很好记,刚拨出两个数字,救护车滴嘟滴嘟的声音就来了。
老邵对着人群喊:“都散开,让车开进来。”
可是工地到处都是不平的地方,还有垃圾挡着,钢筋、木头方子,堆的到处都是,弄不好哪里有钉子还得把汽车轮胎给扎爆。
杨帆说:“小二,你一会儿跟着去,这里只有你能签字。”
我点了下头,终于拨通了手机,我爸的声音响了起来:“喂,谁啊?”
我颤着声音说:“爸爸,我是小二,继风哥出事了。”
“啊?出什么事了?”我爸的声音也十分惊讶。
这时,两个医生抬着担架跑过来了,一看人在吊篮里,皱了皱眉,对着周围人喊道:“来两个人帮帮忙。”
一个医生见我打电话,将我往一边推了推。
我挂完电话,对着杨帆说:“你们跟我一起去吧,我没有手机,怕家里打电话。”
正在这时,表哥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医生也在王勇、拉子的帮助下,将表哥放在了担架上。
拉子将表哥的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按了接听键。
“喂,我是拉子。”
手机里说的啥,不知道,离得太远,也没开免提,王勇拉着我跟着医生跑,一边跑一边解释:“他家人没在北京,他是他表弟,能不能跟着去?”
医生一边跑,一边看我:“行,跟着来吧。”
接着我也开始跟着跑,拉子在后面举着手机追着我。
我停了下来,将手机接过来,然后看到救护车旁站着的苏云晴,她还是戴着白色的安全帽,似乎刚才是在帮救护车指路来着。
我来不及跟她说话,就蹿进了救护车。
救护车里有医生在帮着表哥擦血,剪衣服,做各种检查,我看着那些医疗器械,心里十分不安,然后手里的手机一直有人说话,我这才发现手机并没有挂断,我看着上面的“老婆”两个字,知道这是艳红嫂子。
我把手机放在耳边,喊了声嫂子。
“小二,你在你哥跟前吗?”
“我在救护车上,医生正在做简单的包扎。”
“嗯好,你不要离开你哥,一会儿签字,医生让你签你就签。”
我不争气的哭了:“哥的腿,变形了,我怕!”
“小二,你别哭,听医生的,他让你签,你就签,不能耽误了手术。”
我擦了下眼泪,说:“我怕我哥的腿保不住,咋办?我怕这个。”
手机里一阵沉默,接着三姑的声音响了起来:“小二,我是姑姑。”
听到三姑的声音,我的眼泪更多了,抽咽了起来:“姑……”
“别哭,小二,你姐夫也正赶着过去,怕耽误手术,腿……没了,保住命也行……”
三姑也哽咽了,这种决定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难抉择的。
这时医生扭头说:“谁告诉你,腿变形了就得锯腿?”
我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医生,激动的问:“不用锯腿?”
医生说:“到医院再看,你们也不要太过杞人忧天,现在医疗条件好了,我们医生会尽全力去抢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锯腿的。”
我对医生感激的点着头,然后对着手机说:“姑姑,你听到医生的话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小二,你不要离开手术室门前,别让医生找不到你。”
“嗯,我保证寸步不离。”我居然用了一句成语,也不知道文盲的姑姑能不能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