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靖王府的琉璃瓦染成一片诡异的赭红。
西跨院的窗棂上,沈如晦的身影被暮色拉得颀长。她指尖捻着那枚蟠螭玉佩,缺口处的棱角硌得指腹生疼,就像三日来反复灼烧着她神智的那个名字——赵世琛。妆奁上的鎏金镜映出她眼底的寒芒,镜角斜斜搭着的账册还摊开着,其中一页用朱砂圈住的御膳房采买字样,正泛着刺目的光。
姑娘,灶房的王妈招了。
阿梨掀帘进来时,鬓角还沾着夜露,
秋纹昨儿让她给御膳房的表姐捎过信,用的是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那表姐夫在赵府当差,上个月刚升了管事。
沈如晦猛地转身,烛火骤然跳动,将她眸中的冷光映得愈发凛冽。妆奁暗格被轻轻推开,两张泛黄的密信躺在锦盒里,宫中贵人四字的墨迹在烛光下晕开,像极了淬毒的蛇信。
去主院。
她将密信折成细条塞进袖袋,玄色裙摆扫过地面时带起一阵冷风。
主院书房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暖不透萧珣周身的寒气。
他斜倚在软榻上,墨色大氅滑落肩头,露出银线绣成的暗纹。指间的白玉佩转得飞快,光影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明明灭灭。听见脚步声,他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吐出两字:
何事?
沈如晦屈膝行礼的动作刚落,袖中的密信已飘落在紫檀木桌上。
妾身查账时发现,上月有笔五十两的炭火钱,实际采买的却是南疆的雪莲花。
她声音平稳,指尖在账册上点了点,
顺着这条线查到秋纹,她房里搜出这个。
烛光掠过密信上伺机而动四字时,萧珣转着玉佩的手指骤然停住。白玉佩撞在榻边的鎏金铜钩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倒像是谁的心弦被猛地绷紧。
柳氏倒了,皇后的人倒先急了。
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却淬着冰碴,
以为本王病着,这王府就成了谁都能撒野的地方?
沈如晦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
这些眼线藏得太深,若不连根拔起,迟早是祸。只是......
只是怕动静太大?
萧珣挑眉看她,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沈如晦,你何时变得这般畏首畏尾?
她迎上他的目光,语气不卑不亢:
妾身是怕打草惊蛇。但更怕......王爷的后院,总有人替外人盯着。
话音未落,萧珣已扬声唤道:
影七!
黑影落地时带起的风卷得烛火直晃,影七单膝跪地的动作稳如磐石:
属下在。
传令下去。
萧珣坐直身子,墨色大氅滑落的瞬间,周身气势陡然凌厉,
凡与柳氏及其母家有牵扯者,不论尊卑,一律锁拿!内宅上下,由沈妃全权协理,谁敢违抗——
他顿了顿,指尖捏碎了一颗刚剥好的杏仁,
以谋逆论处。
影七的身影消失在梁柱后时,沈如晦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与窗外渐起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亥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靖王府就成了醒着的鬼域。
黑衣暗卫的靴底踩在青石板上,连一丝声响都未曾留下。柳如烟从前的心腹管事被从暖被窝里拖出来时,还攥着柳氏赏赐的翡翠翎管;西跨院那个总给沈如晦使绊子的小丫鬟,刚摸到窗台上的传信鸽,就被捂住嘴按在地上。
反了!你们都反了!
膳房的刘婆子肥硕的身躯在地上扭动,金镯子撞在青砖上叮当作响,
我是老夫人从柳家带来的人,你们敢动我?
影七反手甩出玄铁令牌,
王府禁令
四个阴刻大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刘婆子的尖叫戛然而止,肥肉堆里的眼睛瞪得像死鱼。
沈如晦坐在窗前翻看着账册,阿梨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
姑娘,影卫已经拿下十七个了,连前院的林管事都......
林管事手里握着王府采买的账本,
沈如晦笔尖在纸上划过,墨痕力透纸背,
他每月给赵府送的,比御膳房的份例还多三倍。
她抬眼看向窗外,暗卫拖拽人的低闷声响断断续续传来,
阿梨,你说这靖王府的天,是不是该换个颜色了?
烛火映着她清瘦的侧脸,明明是温婉的眉眼,此刻却藏着惊涛骇浪。
翌日清晨的薄雾里,靖王府的石板路像是被冻住了。
往日里总端着架子的张嬷嬷,如今提着裙摆快步走过,撞见西跨院的丫鬟连声道
姑娘安好!
管库房的李管事捧着账簿候在廊下,手心的汗把账本封面浸出深色的印子。连洒扫的粗仆都贴着墙根走路,脚步声轻得像怕踩碎了地上的霜。
娘娘,这是昨夜清点出的名单。
福伯弓着背递上名册,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这位伺候过靖王祖父的老人,此刻腰弯得比谁都低,
涉及内外院共三十一人,其中......其中有七位是老夫人那边的陪房。
沈如晦接过名册,目光在
赵嬷嬷,杖毙
那行字上稍作停留。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福伯在王府三十年,该知道什么人留得,什么人留不得。
是,是。
福伯额头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
老奴明白,日后定当尽心为娘娘分忧。
他退下时,袍角扫过门槛,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声响未落,院门外突然爆发出一阵混乱的哭喊。
沈如晦!你这个毒妇——
赵嬷嬷披散着头发冲破阻拦,银钗歪斜地插在乱发里,指甲挠得门框吱呀作响:
你害了我家小姐还不够,连我们这些伺候的都要赶尽杀绝!皇后娘娘不会放过你的!柳家的铁骑就在城外,你等着被挫骨扬灰吧——
满院仆从跪倒一片,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开始发抖。阿梨挡在沈如晦身前,声音都变了调:
拿下!快把这个疯婆子拿下!
沈如晦却轻轻拨开阿梨的手,缓步走到赵嬷嬷面前。她身上的青衫被晨风吹得微动,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
赵嬷嬷在王府伺候多年,该懂规矩。
她俯身,目光落在赵嬷嬷胸前露出的半块柳氏玉佩上:
王爷有令彻查内奸,你却在此咆哮,是质疑王爷的命令?还是想借皇后和柳家的名头,逼王爷治罪于我?
你......
赵嬷嬷被问得一噎,刚要再骂,就被影卫死死按住肩膀。
拖下去。
沈如晦直起身,声音传遍寂静的庭院,
按王府规矩,冲撞主母,散播谣言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跪地的众人,
杖责四十,发往苦役营。
赵嬷嬷的尖叫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挣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月门后。
沈如晦看着满地低头的仆从,指尖拂过鬓边的珠花。那珠花是今早刚换上的,南海珍珠的外壳下,藏着一小包用蜡封好的粉末——雪上一枝蒿,沾之即毙。
都起来吧。
她转身走向正屋,
各司其职,往后好好当差,本妃......不会亏待你们。
众人叩首的声音整齐划一,却掩不住其中的惊惧。
日头渐高时,沈如晦独自站在院中看花。
那株从江南移来的玉兰开得正好,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她伸手想去接,指尖刚触到花瓣,就听见北苑方向传来极轻的瓷器碎裂声。
抬眼望去,北苑的窗后闪过一道玄色身影,快得像错觉。
沈如晦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伸手将鬓边的珠花摘下来,托在掌心。阳光下,珍珠的光泽渐渐隐去,露出里面一点暗沉的红。
王爷,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轻声道,
你的棋布好了,我的,也该落子了。
风拂过玉兰树梢,落下几片花瓣,恰好盖住她掌心的珠花。而北苑窗后,萧珣指尖捏着的茶杯还在微微发烫,他望着西跨院的方向,眸色深不见底。
谁是执棋者,谁又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