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薄雾如纱,笼罩着沉寂一夜的靖王府。卯时刚过,各处院落便响起了细碎的洒扫声,新一日的内宅事务悄然运转。
西跨院内,沈如晦已如往常般起身,立于草药圃前,指尖拂过沾着晨露的叶片,神情专注,仿佛昨夜密道之行与那份沉重的名单,并未在她心底留下丝毫涟漪。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刻着“赵世琛”名字的名单,如同在她心底埋下了一颗火种,灼烧着她的理智,也让她对周遭的一切,更加警惕。
用过早膳,沈如晦如常前往偏厅处理账目。阿梨已将昨日各类收支账册整理好,整齐地码放在书案上。沈如晦坐下,拿起最上面一本《日常用度支取录》,缓缓翻开。
她的目光沉静,逐行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与事项。米面粮油、灯烛炭火、各院月例、人情往来……一笔笔,一项项,看似井然有序。然而,当她的指尖滑过其中一页记录采买一批上好银霜炭的条目时,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数量,三百斤。单价,每百斤五两银。总价,十五两。
账目清晰,数字工整,与库房那边的入库记录似乎也能对上。
但沈如晦记得,约莫十天前,周婶曾向她回禀过,因今年冬日格外寒冷,银霜炭价格略有上浮,市价已接近每百斤五两五钱银子。而这笔采买记录的时间,正在周婶回禀之后。账面上却依旧按旧价五两计算。
每百斤差价五钱,三百斤便是一两五钱银子。数目不大,若非她对物价变动极为敏感,几乎难以察觉。做账之人手法颇为老练,并未在总账上留下明显漏洞,而是分散在几笔不同的采买中,若非逐笔核对市价,极难发现。
是疏忽?还是……有意为之?
沈如晦眸色微深,不动声色地继续翻阅。她又陆续发现了另外两处类似的问题,一处是采买一批御冬棉布的差价,另一处是几样时新果品的虚报,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过三四两银子。手法一致,隐蔽性极高。
她合上账册,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柳如烟虽已倒台,但其经营内宅多年,树大根深,绝不可能只有洪忠等几个明面上的心腹。这些不起眼的账目问题,像是隐藏在光滑皮肤下的细微疥癣,不痛不痒,却证明着毒菌仍未清除干净。
而且,选择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是在试探她查账的细致程度?还是另有所图?
沈如晦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阿梨,声音平淡无波:
“前几日让你盯着账房那几个丫头,可有什么发现?”
阿梨上前一步,低声道:
“回姑娘,按您的吩咐,奴婢一直留意着。负责誊录这份《日常用度支取录》的,是账房新提拔上来的丫鬟,名叫秋纹,原是……原是柳侧妃院里二等丫鬟碧云的远房表妹,识得几个字,做事也算麻利,奴婢之前并未发现明显异常。只是……”
阿梨顿了顿,
“只是奴婢偶然听小厨房的人嚼舌根,说这秋纹前几日得了一对成色不错的银丁香,不像是她份例该有的东西。”
银丁香?沈如晦眼底掠过一丝冷光。一个刚提拔不久的小丫鬟,哪来的闲钱打赏自己?
“去,把秋纹叫来。”
沈如晦吩咐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就说我有些账目不清,让她带着底簿过来核对。”
“是。”
阿梨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个穿着淡绿色比甲、模样清秀、约莫十五六岁的小丫鬟低着头,跟在阿梨身后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几本册子,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奴婢秋纹,给王妃娘娘请安。”
秋纹跪下行礼,声音微微发颤。
“起来吧。”
沈如晦语气温和,目光却落在她手中那几本册子上,
“近几日《日常用度支取录》是你负责誊录?”
“是……是奴婢。”
秋纹站起身,头垂得更低。
“这里有几处,”
沈如晦随手翻开账册,指尖点在那几处有问题的采买记录上,
“数目似乎有些模糊,你拿底簿来,与我核对一下。”
秋纹连忙上前,将手中一本略显陈旧的册子双手呈上:
“娘娘,这是采买处的原始记录底簿。”
沈如晦接过,慢条斯理地翻到对应之处,仔细比对。底簿上的记录,与秋纹誊录的账册一般无二,那几处有问题的价格,在底簿上也是如此记载。
做得倒是周全。沈如晦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蹙眉,仿佛有些困扰:
“这银霜炭的价格……我记得周婶前几日回过,市价似乎涨了些许,这底簿上怎么还是旧价?”
秋纹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强自镇定道:
“回……回娘娘,这底簿是采买处交来的,奴婢……奴婢只是依样誊录,并不知市价变动……”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
“哦?”
沈如晦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她,
“既如此,你去一趟采买处,将负责这几笔采买的经手人叫来,再把这批银霜炭和棉布的入库查验记录也一并取来。本妃要亲自问问,这差价,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秋纹脸色瞬间白了白,眼神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应道:
“是……是,奴婢这就去。”
她匆匆行了一礼,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偏厅。
沈如晦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对阿梨使了个眼色。阿梨会意,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阿梨去而复返,脸色凝重,快步走到沈如晦身边,压低声音急道:
“姑娘,果然不出您所料!那秋纹根本没有去采买处!她鬼鬼祟祟绕到后园假山后面,把一张小纸条塞进了石头缝里!奴婢等她走了,过去取了出来!”
阿梨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得小小的纸条。
沈如晦接过,展开。纸条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账目有疑,沈氏已察,恐难久瞒,速断。”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向内鬼背后之人报信,沈如晦已经注意到账目问题,让对方尽快切断联系或采取行动!
沈如晦指尖捏着纸条,眸中寒芒乍现。果然是在试探,也是在报信!这秋纹,就是埋在内宅的一颗钉子,一个眼线!
“人呢?”
沈如晦声音冷了下来。
“奴婢让人暗中盯着,她塞完纸条,就假装无事发生,往采买处方向去了,想必是想拖延时间,或者去找同伙串供!”
“不必等了。”
沈如晦站起身,青衫拂动间带起一阵冷风,
“带上人,直接去账房拿人!搜查她的住处和身上,仔细些!”
“是!”
命令一下,早已准备多时的内侍婆子立刻行动。当秋纹磨磨蹭蹭,刚走到通往采买处的月亮门时,就被两名粗壮的婆子一左一右架住。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我要去给娘娘办事!”
秋纹惊慌失措地挣扎尖叫。
领头的嬷嬷冷哼一声:
“办什么事?是去给外头的同伙报信吧!搜!”
不顾秋纹的哭喊,婆子们当场在她身上搜查起来。起初并未发现什么,但当一个婆子捏开她紧紧攥着的右手时,一小团几乎被汗水浸透的蜡丸从她指缝间滚落在地!
“这是什么?!”
嬷嬷厉声喝道。
秋纹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蜡丸被碾碎,里面露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与假山后发现的如出一辙,内容却更加令人心惊:
“柳氏虽废,根基犹存。沈氏凌厉,需暂避锋芒。宫中贵人示意,伺机而动,务必盯紧王府动向,尤留意沈氏与王爷接触。旧物已妥善处置,勿虑。”
宫中贵人!旧物已处置!
沈如晦看着那纸条,瞳孔骤然收缩。柳如烟的背后,果然还有宫里的人!而这“旧物”,是否与母亲那桩案子有关?与那份名单上的“赵世琛”有关?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冰冷地看向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秋纹。
“说吧,这‘宫中贵人’是谁?‘旧物’又是什么?你是在为谁传递消息?”
沈如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秋纹心头。
秋纹涕泪横流,只知道磕头求饶:
“娘娘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是……是之前碧云姐姐给奴婢的银子,让奴婢偶尔递些消息出去……奴婢不知道对方是谁,每次都是把东西放在假山后面,自会有人来取……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娘娘!”
她语无伦次,显然只是个被利用的小卒子,所知有限。
沈如晦知道再问不出更多,挥了挥手:
“带下去,严加看管。”
秋纹被拖走时绝望的哭喊声渐渐远去。
偏厅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沈如晦和阿梨,以及那张攥在沈如晦手中、仿佛带着无形重量的纸条。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沉静如水的侧脸上,却驱不散那眉宇间凝结的冷意。
内宅的清障,远未结束。柳如烟的残余势力如同水下的暗礁,而更令人心惊的是,这暗礁似乎还连接着宫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将纸条缓缓攥紧,指尖用力至微微发白。
原本只想清理内宅,查清母案,如今看来,这靖王府本身,就是风暴的中心。萧珣的伪装,皇帝的试探,柳家的牵连,宫中的黑手……全都交织在一起。
而她,已身处这漩涡的最中央。
沈如晦抬眼,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那九重宫阙的方向。
敌人,比她想象的更多,也更强大。
但,那又如何?
她缓缓松开手,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就着桌上的烛火,点燃。火苗跳跃,迅速吞噬了那寥寥数语,化为灰烬。
风过,灰烬散落无踪。
如同她此刻,斩断最后一丝犹豫的心绪。
“阿梨,”
她轻声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记录在案。秋纹收押,账房暂时由你亲自接管。”
“是,姑娘。”
阿梨肃然应道。
沈如晦站起身,理了理衣袖,步履从容地向外走去。
内鬼已现形,线索指向宫中。
这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进入更加凶险的阶段。而她,已做好了迎接一切风暴的准备。
只是不知,那位在幕后掌控着“影卫”、与她合作又彼此提防的靖亲王,得知这指向宫中的线索后,又会作何反应?
她步出偏厅,阳光洒满全身,青衫依旧淡静,脊背挺直如松。
前路艰险,但她手中的刀,已磨得愈发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