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油快没了,火苗闪了一下。
我看着袖子里的拓印纸,手指不自觉地压着边。那三个字——“祭血契”——像刻在肉里,一碰就麻。耳朵上的小铜环已经凉了,可身体里那口钟还在轻轻震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敲。
阿箬从屋里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竹筒。
她走得很慢,脚步很轻,像是怕吵到谁。这竹筒比我见过的都旧,漆掉了不少,口上封着暗红色的蜡,上面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药纹印。她没看我,只是把竹筒放在桌上,手指停在蜡上,没动。
“你刚才说……‘药王之裔’。”她的声音有点哑,“我哥临走前,也说过这个词。”
我没说话。她需要时间,我不催。
她低头看着竹筒,呼吸变重了。过了好久,才用指甲一点点刮掉蜡。动作很小心,像是怕弄坏里面的东西。蜡屑掉在桌上,混着一点发黄的纸渣。
她拿出一封信。
纸很脆,字迹模糊,中间有一道褐色的印,像干了的血。她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
“厉……厉无咎……夜里来……”她一个字一个字念,声音很小,“想炼……万傀丹……用纯血引脉……激活古方……”
我伸手接过信,她没拦。
字断断续续,但能看懂大概:三年前一个下雨的晚上,血手丹王一个人来找药王谷旁支的长老。他带了一张残缺的丹方,说只要用药王家族的血做引子,就能唤醒失传已久的“通灵古阵”。要是成功了,丹师就能和天地连上,一步成仙。
被拒绝了。
拒绝他的人,是我眼前的阿箬的哥哥。
信上写着:“这不是炼丹,是杀人。拿族人当材料,炼魂做药,就算成了大道,也是魔道。”
后面几行更乱,像是写得很急:“三天后,南疆黑雾盖住山谷……火从藏经阁烧起……我知道他生气,但不知道他已经学会巫族的秘密法术……如果我妹妹看到这封信,快离开青岩,别找旧路……”
最后一句,是用血写的。
“他早就知道。”阿箬突然开口,声音撕裂,“他知道他们会来,知道他会动手……可他没跑。”
她一下子跪在地上,手抓着信纸,指节发白。眼泪落下来,打在纸上,把墨染开。
我没劝她。
有些痛苦只能自己扛。我记得前世死前那一晚,电脑还亮着,报表改到第七版,领导说“再改一次”。没人告诉我可以停下,也没人问我还能不能撑住。
我把信折好,放进袖袋,和拓印纸放在一起。
然后蹲下,看着她的眼睛。
“你哥守住了底线。”我说,“他没交出血脉,也没交出丹方。他宁可死,也没让那东西出来。”
她抬头看我,眼睛红了。
“现在轮到我们了。”我站起来,语气平静,“他们要的不是孩子,是钥匙。每一个青藤印,都是打开祭血阵的凭证。血手丹王毁不掉药王谷的传承,所以他要用我们的血,反过来继承它。”
她没动,但呼吸稳了些。
我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外面很安静,连风都没有。十七个孩子还在隔壁躺着,阿箬采的安神草贴在他们额头上,暂时压住了丹毒。
但这平静撑不了多久。
我想关窗,腰间的传音符突然发烫。
一个女声直接钻进耳朵:“陈玄,听得到吗?南疆破界了。”
是程雪衣。
她声音很急,不像平时那样稳。“十万大山的封印昨夜塌了,带头的是巫族‘蚀骨营’,全都穿黑袍,拿着骨铃。他们越境后直奔青岩,速度快,不出三天就到。”
我没说话,等她说完。
“我已经派了两队暗卫往你那边赶,但路上被人拦了。珍宝阁城外三个据点全被毁了,守卫连求救都没发出去。你现在的位置可能已经暴露。”
她顿了顿,“听着,如果情况不对,立刻带孩子走。别等我消息,我会想办法拖住他们。”
话一说完,传音符“啪”地裂开,变成灰飘走了。
我站在原地,没回头。
阿箬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手里还拿着空竹筒。
“他们来了?”她问。
“快了。”我说,“比我想的早。”
她咬住嘴唇,转身走到角落的药篓,翻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是一叠薄纸,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线。
“这是我哥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她说,“他让我千万别用,说是‘活人禁图’。但我看过一眼,记得大概位置……药王谷旧址地下有条秘密通道,通向一座废弃的祭坛。那里以前是用来镇压邪丹气息的。”
我转过身,“你觉得他们会去那儿?”
“他们要仪式完整。”她眼神坚定,“有血脉,有丹炉,还得有祭台。藏经阁烧了,但地基还在。祭血阵只能在原来的地方启动,不然血脉的力量连不上。”
我点头。
这就对了。
血手丹王不是疯,他是按当年被禁止的仪式一步步来。他不在乎赢,他在乎证明——证明他才是真正的药王传人。
我摸了摸耳上的小环。
洞天钟很安静,但我感觉它在变热。刚才收信的时候,钟轻轻震了一下,好像认出了什么。
也许它也在等这一天。
我走到桌前,摊开拓印纸,又拿出从地窖带回的铁链碎片。这次我没扔进火里,而是用指尖滴了一滴血在断口上。
铁锈立刻变成深紫色,表面浮出细密的纹路,像某种符号。
噬魂铁不该用来锁孩子。但它也不是普通的东西。
它是祭钉。
专门钉进血脉者的命门穴,用来稳住祭魂时的灵气外泄。这种做法,只有南疆的老巫师才会。
难怪那些孩子的刺青方向不一样。他们是按阵法站位排的,蛇头朝哪个方向,代表主祭、辅祭、引魂位。最小的女孩,后颈的藤蔓是反着长的——她是核心祭品。
我放下铁链,看向阿箬。
她站着不动,脸色白,但眼神没躲。
“你怕吗?”我问。
她摇头,“怕也没用。他们杀了我哥,抓走孩子,现在又要毁掉剩下的血脉。我不敢恨,是因为我还活着。可要是我现在跑了,以后谁来说真话?”
她顿了一下,闭了嘴。
我没说什么。
我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她不想做一个沉默的人。
我走回桌边,从药囊里取出三颗药:一颗灰白,两颗淡青。这是最近炼的清髓散,能对付巫毒。效果还不稳,但能撑一阵。
又拿出一张新符纸,画了半张阵图。这是鲁班七世给的离火阵改良版,配合洞天钟的灵力,能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接近金丹期的力量。缺点是只能用一次,还会伤经脉。
我开始卷袖子。
阿箬看见了,走过来按住我的手。
“你要干什么?”
“准备。”我说,“他们要来,我们就在这儿等。孩子不能动,一动就会引发丹毒。我们只能守住这里,撑到援兵或出现转机。”
她看了我很久,松开手,转身进了屋。
再出来时,她手腕上的毒藤护腕不见了,换成一段枯枝缠在手臂上,一头削尖了。
“这是我哥最后用的东西。”她说,“他说,万一哪天我也得战,就用这个。”
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屋外还是安静。
我坐回灯下,把所有东西收在一起:信、拓印、铁链、药、符。洞天钟在体内慢慢转,像在积力气。
阿箬靠着墙坐下,抱着膝盖,眼睛一直盯着门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
灯油烧完了,火光晃了两下,灭了。
黑暗中,她小声问:“你说……他死前,会不会后悔?”
我没回答。
窗外天还是黑的,一颗星也没有。
我抬起手,摸了摸左耳的小环。
它现在很烫,好像里面有什么,正在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