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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泼满了整座皇城。

御书房的烛火在沈流苏身后被宫门缓缓吞噬,她手中那张写着暗语的薄纸,仿佛一块烙铁,烫着她的掌心。

东角库,槐树下,听香人。

这七个字,像是一把钥匙,却不知将要开启的是尘封的真相,还是更深的地狱。

换做旁人,此刻或许已调兵遣将,直扑那棵老槐树,来一出瓮中捉鳖。

但沈流苏不是旁人。

十年的逃亡与蛰伏,早已将她骨子里的冲动磨成了最锋利的冷静。

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转换。

她要做的,是让那只自以为是的猎物,心甘情愿地走进她布下的天罗地网。

她没有回香政司,而是径直走向了皇宫内最偏僻的档案库——文渊阁偏殿。

这里堆积着大晏建朝以来无数的故纸堆,尘埃与霉味混杂,是宫里最被人遗忘的角落。

阿念早已持灯等候在此,他看着沈流苏沉静如水的侧脸,压低声音道:“首使,一切都已备好。”

沈流苏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她亲自踏入那积着厚厚灰尘的库房,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木架间穿行。

她要的不是人事调动的卷宗,而是工部营造司百年来所有关于皇城基建的图纸。

半个时辰后,一张泛黄的、绘制于五十年前的宫城地下水道总图被摊开在桌案上。

昏黄的灯光下,沈流苏的指尖在那繁复如蛛网的线条上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东角库的区域。

“找到了。”她的声音很轻,却让一旁的阿念心头一震。

那棵老槐树的位置,在图纸上被一个特殊的符号标记着。

它的正下方,竟是一个早已被封死的废弃水道入口!

而这条水道,蜿蜒曲折,最终通向的,是前朝“尚熏局”的一处秘制药坊。

尚熏局,正是沈家未获“天下第一香”之名前,宫中专司调香的机构,后因技艺不精,逐渐被沈家的声名所取代,最终并入内务府,彻底消失。

一个被遗忘的机构,一个废弃的入口,一个神秘的接头地点。

这三者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可能——有人在利用这处无人知晓的秘地,从事着见不得光的勾当。

“阿念,去查内务府近十年的账目,特别是与东角库相关的修缮款项,一笔都不要放过。”

命令下达,香政司的庞大机器立刻高效运转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结果便呈了上来。

一份份账目看似毫无破绽,但当阿念将所有记录中“修缮排水”的银两支取凭证单独抽出时,一个诡异的规律浮现了。

每年七月十五前后,内务府都会签发一笔数目不大不小的银子,用于“疏通东角库附近旧水道,以防雨季淤积”。

而这笔款项十年来的经手人,始终是同一个人——账房主簿手下的一名小吏。

沈流苏翻看着那名小吏的当值记录,指尖在其中一个细节上停了下来。

“此人,每月初七,必休沐一日。”

又是初七!

从贵妃宫女梦中的呓语,到她母亲惨死的忌日,再到这名小吏雷打不动的休沐。

这个日子如同一根淬了毒的丝线,将所有阴谋都串联在了一起。

这绝非巧合,而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在用一种近乎炫耀的方式,提醒着沈流苏,他(她)一直都在。

寒意顺着脊背攀升,沈流苏却闭上了眼。

她知道,她面对的敌人,远比想象中更加狡猾,也更加了解她。

普通的香,普通的毒,或许早已无法奈何对方。

她转身,快步走向百草苑深处那间从不对外人开放的密室。

这里是她真正的圣地,收藏着沈家历代先祖的心血。

她在最里层的一个暗格中,取出了一只由整块黑檀木雕刻而成的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并非什么珍奇香料,而是一卷用金丝穿连的竹简——《沈氏验香录·禁卷》。

她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竹简,翻到了末页一段尘封的记载。

那里的字迹已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听香术:世有奇人,以耳代鼻,辨香于无形。习此术者,需自幼封闭嗅觉,以秘药通耳窍,专修听觉之敏锐。大成者,能闻香烟聚散流动之声,能辨人心吐纳波动之息,于百丈之外,察人心之伪,辨香阵之虚实。”

竹简下方,还有一行先祖留下的朱笔批注,笔力遒劲,力透纸背:“此术过于阴狠,窥人隐私,有干天和,非监察内贼、清理门户不得已时,不可轻用。沈氏后人,当谨记之!”

沈流苏的指尖微微颤抖。

原来如此。

难怪对方能精准地在贵妃的熏香中布下如此复杂的“引梦阵”,却不留丝毫痕迹。

因为他根本不靠鼻子闻,而是用耳朵“听”!

任何香料的配比、燃烧的火候、烟气的流速,在“听香人”的耳中,都会形成独一无二的“声音”。

这是一种绕开了所有传统验香手段的降维打击!

若真有人练成了此等邪术,那便是真正意义上,能避开她所有检测手段的、如鬼魅般的对手。

沈流苏缓缓合上禁卷,眼中的颤抖化为了冰冷的锐光。

既然敌人已经出招,那她便将计就计,设一个只为“听香人”量身定做的局!

她没有让人去抓那个账房小吏,也没有声张东角库的秘密。

她只是让阿念以香政司的名义,不着痕痕地放出一个风声:“近日缴获一批前朝遗留的违禁烈香,恐其自燃生变,定于七月十四子时,于东角库焚化院集中焚毁,以绝后患。”

七月十五是约定之日,她偏要选在十四。

猎物若足够警惕,必然会提前探查。

同时,她亲自带人进入焚化院。

高墙之内的空地上,她命人在四周墙角不起眼的通风口处,安插了三十六枚薄如蝶翼的“气流示警牌”。

这牌子由极轻的云母片和附着其上的静电粉末制成,一旦有非自然的气流扰动——比如一个人的呼吸或潜行带起的微风——粉末便会脱落,无声示警。

而在那高大的焚香台之下,她更是让人埋设了数根中空的楠竹管,一头通向焚香台底座的缝隙,另一头则蜿蜒穿过地底,直接连通到百丈之外的一间密室。

这是一个最原始,也最有效的监听装置。

万事俱备,只欠诱饵。

她回到调香室,亲手调配了一批“伪焚香”。

这批香饼外层包裹着最普通的沉香,气味醇厚,足以乱真。

但在香饼的最内层,她却嵌入了微不可察的、一粒由“迷龙引”挥发剂凝固而成的香核。

“迷龙引”并非毒药,甚至没有味道。

它唯一的作用,便是在受热挥发时,释放出一种特定频率的、极其细微的香气波动。

这种波动,人的鼻子无法察觉,但对于一个将听觉开发到极致的“听香人”而言,这声音,无疑像是黑夜里最响亮的钟鸣!

七月十四,子时。

东角库焚化院内灯火通明,熊熊的炉火将一盘盘“违禁香”吞噬,浓郁的香气冲天而起。

而在百丈之外的密室里,沈流苏正屏息凝神,耳朵紧紧贴在那根冰冷的竹管口。

阿念和几名心腹侍卫手持兵刃,立于她身后,整个密室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丑时一刻,无事发生。

丑时二刻,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炉火燃烧的毕剥声隐隐传来。

阿念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汗,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判断失误。

就在丑时三刻,沈流苏紧贴竹管的耳朵突然动了一下。

她听到了!

在所有嘈杂的背景音中,一种极细微、极规律的“簌簌”声,如同春蚕食叶,悄然钻入她的耳中。

那声音的源头,就在焚香台边!

对方的身法极其高明,落地无声,连呼吸都控制得几不可闻,但他终究无法控制自己去“听”那香烟升腾的节奏!

“收网!”

沈流苏猛然抬头,眼中精光爆射!

早已埋伏在焚化院外的巡防营精锐如潮水般涌入,瞬间封锁了所有出口!

火把的光亮将院内照得如同白昼!

然而,当他们冲到焚香台边时,那里却空无一人!

来人仿佛一道青烟,在合围完成的前一刻,凭空蒸发了!

一名侍卫首领快步来报,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首使,院内……无人!”

阿念脸色一白。

沈流苏却异常镇定,她快步走进院中,径直来到焚香台边。

炉火依旧旺盛,但那“簌簌”声已经消失。

她的目光扫过地面,最终停在焚香台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在被炉火烤得滚烫的青石板上,留下了一个尚未完全蒸发的、半个湿脚印。

鞋底的纹路极为奇特,并非寻常布鞋的针脚,也不是官靴的云纹,而是一圈圈细密的同心圆,像是什么特制的软底履。

沈流苏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那脚印的边缘刮取下一点点湿润的泥土样本,用油纸包好。

回到密室,她将泥土置于琉璃皿中,滴入显影液。

片刻之后,泥土中竟有几粒微尘,散发出幽蓝色的荧光。

阿念倒抽一口凉气:“这是……寒髓石粉?”

寒髓石,是天下至阴至寒之物,磨成粉后,是沈家独有的、用于稳定某些烈性香料的稳定剂,秘方从不外传!

一个惊人的真相,在沈流苏的脑中轰然炸开。

此人不仅精通早已失传的沈家禁术“听香术”,还拥有只有沈家嫡系才能接触到的独门材料!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念,立刻调阅十年前抄没沈家时,所有物资的流向记录!特别是那些被列为‘损毁’和‘废弃’的物品清单!”

卷宗如流水般被送来。

沈流苏一目十行,疯狂地翻阅着。

终于,在一份字迹潦草、看似毫不起眼的“旧器运往北境熔炉”的清单上,她看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清单末尾,用小字登记着:铜鼎二、研钵一、残香匣三。

研钵!那尊刻着家族徽记、用天外陨铁铸成的祖传研钵!

而在这行字的旁边,押运官的签名龙飞凤舞,赫然是三个字——冯承恩!

正是之前那个被她用计擒获、送出“引帝怒”密令的太监冯德全的亲弟弟!

此人当年只是个小小的押运官,如今,却已是工部营造司里一名籍籍无名的低阶匠官。

线索,在这一刻完全闭合!

沈流苏没有下令抓捕。

网已撒开,她要亲眼看看,这网里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次日,她以“修缮皇陵香道,需精通旧时营造之法的匠官协助”为由,一道香政司的公文,便将冯承恩“征调”了过来,并特意安排他入住百草苑附近的一间独立驿舍。

当夜,三更。

沈流苏一身夜行衣,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悄然隐在驿舍对面一棵巨大的榕树树影中。

月光如水,万籁俱寂。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地出现在驿舍之外。

那人身形瘦削,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

他没有试图闯入,而是蹲在了冯承恩卧房的窗下,微微仰头,侧耳倾听,仿佛在聆听屋内气息的流动。

就在那一刹那,一片云飘过,清冷的月光掠过他的肩头。

沈流苏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人的肩上,挂着一个半旧的香囊,香囊的穗子已经褪色,但那独特的编织手法和绣线光泽,分明与当初萧玦在她面前亲手焚毁的那只,出自同一批宫制绣线!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任由心脏狂跳。

直到那黑影似乎确认了什么,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深处。

沈流苏才从树后缓缓走出。

她没有去追,而是来到方才黑影蹲伏过的地方,拾起地上一片被露水打湿的落叶。

在月光下,叶面之上,正静静地躺着一点极其细微、却闪烁着暗光的金色微尘。

是那尊研钵上剥落的金粉!

风穿过林梢,百草苑中无数奇花异草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是沈家列祖列宗跨越了十年的光阴,在向她耳语。

复仇的香气,终于找到了源头。

沈流苏缓缓握紧了手中的落叶,那点金粉仿佛烙印在她的掌心。

她抬起头,望向那人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梦呓,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

“原来,听香的人,一直都在等着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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