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碟中的香灰在烛火下幽幽地泛着紫晕,像一枚凝固了十年光阴的鬼眼。
沈流苏没有睡。
她取来一套精巧的银制工具,其中七支银管细如发丝,正是父亲手札中记载的“气脉分引法”专用之器。
此法可将燃尽的香灰,依照燃烧时的不同阶段,将其微不可察的层次剥离,如同为一缕逝去的香魂重塑骨血。
她屏住呼吸,以针尖挑起粉末,动作轻柔得仿佛在碰触一件绝世珍宝。
银管在她的操控下,精准地吸附起不同层次的灰烬——初燃时香料迸发的前调残留、中段炽烈燃烧时的核心香韵沉淀,以及最后烬尾时与其他物质反应的痕迹。
七支银管,七段记忆。
她闭上双目,将第一支银管凑近鼻端。
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十年尘封的气息在她超凡的嗅觉中被唤醒、解析、重构。
檀芸香温润的底子,白玉陶土的清冷,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完全掩盖的苦桃仁气味。
这气味来自第三支银管,对应的是香料燃至中段后期的残留。
沈流苏猛然睁开双眼,一道寒光自眸底划过。
“青鸾蕊……”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冰冷,“为了加速‘醉梦引’的迷魂效果,竟真的掺了这种东西。”
青鸾蕊,本身无毒,却能极大增强其他香料中麻痹神经的成分,并与燃烧不充分的炭火结合,产生一种令人在昏睡中慢性窒息的气体。
这不是一场意外的失火。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以香为凶器的谋杀。
次日天刚破晓,香政司后院的药灶便燃起了三炉温火。
青石板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三只大小、形制完全相同的陶瓮。
“首使,都按您的吩咐备好了。”阿念躬身道,“这三只陶瓮,都是仿照当年东宫旧物,用同一批次的白玉陶土烧制,连炉壁厚度都分毫不差。”
沈流苏颔首,神情专注。她要做的,是一场跨越十年的对照实验。
她亲自将那枚“重现香”分成三份,投入瓮中。
“第一瓮,只燃此香,文火慢熏。”
阿念迅速记录。
火舌舔舐着陶瓮底部,香气袅袅升起,与昨夜密室中的味道别无二致,甜腻与腥锈交织,令人作呕。
一个时辰后,香尽灰冷,内壁干净,无任何异状。
“第二瓮,”沈流苏取出一小撮市面上最常见的檀芸香粉末混入,“模拟寻常熏香环境。”
香气变得柔和了些许,但那股诡异的底味依旧顽固。
待香灰冷却,阿念凑近一看,低呼道:“首使,有颜色!瓮壁上有一圈极淡的紫色光晕,和锁芯里那灰烬的反应一样!”
沈流苏的目光落在最后一瓮上,眼神锐利如刀:“第三瓮,加入万分之一的青鸾蕊碎末。”
当那微不可见的青鸾蕊粉末落入香中,原本只是甜腻与腥锈交织的气味,瞬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燥意。
火焰似乎也随之跳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等香料燃尽,陶瓮内壁上,那圈紫色的光晕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扩散,颜色比第二瓮深了数倍!
沈流苏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记下。此紫晕反应,唯有‘醉梦引’在白玉陶土的特定离子与温度催化下,才会产生。而青鸾蕊,则会将其催化速度提升一倍以上。这种反应,独一无二,伪造不了。”
证据链,正在一环扣一环地收紧。
“去兰台阁,调阅十年前东宫火案后所有当值宫人的卷宗。”沈流苏下令。
半个时辰后,阿念捧着一摞发黄的卷宗匆匆返回,脸色凝重:“首使,查到了。案发后半月内,东宫有三名负责熏香房的值夜太监相继暴毙,宗人府的记录上,死因都写着‘风痰之症’。”
“风痰?”沈流苏冷笑一声,从阿念手中接过卷宗,修长的手指一页页翻过,最终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行用鼠须小楷写下的蝇头小字,若不细看,极易忽略:“验尸时,三人皆口鼻残留褐色污渍,当时负责熏香房的老匠张德以‘恐染邪祟’为由,拒不近前。”
“他们怕的不是邪祟,是那股永远不会散去的气味。”沈流苏的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一点,“阿念,去查查这个张德。他若还活着,把他请来。若死了,找到他的家人,告诉他们,香政司可以为他们提供庇护,我只要一句当年的实话。”
命令下达不过一个时辰,张德已经年过七旬的儿子被秘密带到了百草苑。
老人早已被京城的风声吓破了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沈流苏亲自为他沏了一杯安神茶,温言道:“老人家不必惊慌,我只问一件事。十年前东宫出事那晚,你父亲可曾与你提过什么?”
老人捧着茶杯,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哭了出来:“小人……小人只记得,家父那晚回家后,把自己关在屋里喝了一夜的闷酒。他说,贤妃娘娘后半夜一直咳嗽,说熏香太闷,喘不过气,可……可炉子是崔尚书府上派人看着添的香,谁敢去关啊!”
午后,御前。
礼部尚书王承恩手持象牙笏板,慷慨陈词:“陛下!沈流苏以一撮不知来路的香灰便要构陷朝廷二品大员,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自古断案凭供状、凭人证,何曾有过凭嗅觉定罪的道理?此举乃妖术,是动摇我大晏司法之本!”
御座之上的萧玦面无表情,既不赞同,也不驳斥,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垂首立于殿下的沈流苏。
沈流苏会意,上前一步,自阿念手中接过三只托盘,上面分别盛着三份不同的香灰。
“王大人所言极是,嗅觉因人而异,不足为凭。”她声音清冷,却传遍了整座大殿,“但,气味留下的痕迹,却是铁证。”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白色纱罗,正是她耗费数日心血制成的“显影纱”。
她将显影纱依次覆盖在三份香灰之上,随即取出一只小巧的琉璃喷瓶,将其中无色无味的药水均匀喷洒。
满朝文武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幕,
奇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发生了。
第一份和第二份香灰上的纱罗毫无变化,而覆盖在第三份香灰上的显影纱,竟在瞬间浮现出无数条清晰的紫色纹路,交错纵横,如同一张细密而狰狞的蛛网!
“此纱,乃是以天南星的汁液浸泡七七四十九日而成,唯独与‘醉梦引’及‘青鸾蕊’的复合残留物相遇,才会显现出此等蛛网纹路。”沈流苏抬起眼,目光直视王承恩,“而此配方,以及能催生此反应的白玉陶土,据我查证,在大晏境内,唯有兵部在京郊的私窑,曾为崔家批量烧制过。”
“轰”的一声,朝堂炸开了锅。
刑部侍郎当场脸色煞白,冲回公案处翻找旧档,片刻后,他高举着一本册子,声音都在发颤:“陛下!找到了!十年前,确有一笔‘军需陶器送恒瑞坊釉染’的记录!恒瑞坊,正是崔家的产业!”
退朝之后,阿念还未喘口气,又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首使,又出事了!昨夜有人潜入正在修建的香史馆工地,意图盗走那尊供奉在证物龛里的残破铜香炉!幸被我们预先埋伏的巡夜卫士发现,贼人被击伤后逃脱了!”
“留下了什么?”沈流苏眼神一凛。
阿念呈上一块半截烧焦的布条:“现场只留下这个,上面有股很浓的松脂味。”
沈流苏接过布片,置于鼻端深嗅片刻,眼中寒意更盛:“是北境戍边军士所用的防寒油布。当年,掌管北境军需边贸批文的,正是崔家的旁支。”
她当即提笔,再书一奏:“立刻传我之令,奏请陛下即刻封锁京城九门,彻查近三日所有出入京的军驿文书!另外,将崔元衡在香狱中的所有贴身衣物,全部取来,我要做气味比对!”
夜色再次降临,百草苑的密室,比任何时候都要静。
萧玦悄无声息地立在窗畔,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
石桌上,那枚从他母后寝殿熏炉上取下的铜锁芯,与另一份从东宫火场废墟深处提取的残灰样本,并置于一尊琉璃皿中。
沈流苏点燃了一根细若游丝的“归源引”香线。
此香无味,其烟却有灵性,能牵引同源之物产生共鸣。
两缕极淡的青烟自两份灰烬上升起,在静止的空气中,竟如两条久别重逢的游龙,缓缓交缠、盘旋,最终扭结成一个稳定的螺旋形状,久久不散。
“气息共振。”沈流苏望着那奇异的烟形,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源自同一窖藏、同一批次、甚至经过同一名匠师炮制的香料,在长时间的共存后,才会产生如此现象。”
她缓缓抬眸,望向负手而立的帝王。
“陛下,您母后寝殿的香,和当年杀死贤妃的香,出自同一炉。”
萧玦垂在身侧的手指,猛然攥紧了腰间的龙纹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明日,开听香堂。”
圣旨连夜传下。
这场史无前例的“香案公审”,地点并未设在庄严肃穆的大理寺正堂,也非阴森可怖的刑部大牢,而是定在了兰台阁一处鲜为人知的偏殿。
此殿四壁皆由巨石砌成,封闭无窗,唯有穹顶正中开了一扇丈许见方的天窗。
日光自高处倾泻而下,形成一束巨大的光柱,笼罩着殿宇中央那一方空地,而四周,则沉陷于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