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大晏王朝的太和殿,金乌初升,光线穿过高窗,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殿内凝滞如冰的空气。
文武百官列序站定,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呼吸都似乎带着小心翼翼的算计。
突然,一声不合时宜的重咳打破了死寂。
礼部尚书何畏勇颤巍巍地走出队列,他面色涨红,双目中布满血丝,仿佛三日未眠。
“陛下!”他猛然跪倒在地,声音嘶哑而尖利,“臣,有本要奏!香政司首使沈流苏,妖言惑众,以奇技淫巧亵渎先帝英灵,动摇国之根本!她以一己私仇,构陷宗室,伪造所谓‘声波共振’,将先帝钦定的‘唤灵仪式’贬为江湖骗术,此乃大不敬之罪!臣恳请陛下,为保祖宗礼法,为安先帝在天之灵,立刻将此妖女打入天牢,明正典刑!”
他一番话说得气势汹汹,引得几位老臣纷纷附和,一时间,殿内群情激奋,矛头直指角落里那个身着青色素服、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女子。
然而,何畏勇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他脸上的慷慨激昂猛然凝固,转而被一种极度的惊恐与错乱所取代。
“啊——!”他毫无预兆地抱住自己的头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不对……不对!十一年前那天……我不是在府中写弹劾沈家的奏折……我在哪里?我在……福安古井边!我亲手烧掉了最后的配方!火光……对,火光里我看见了!我看见沈家那个丫头被他们从地牢里拖出来……她,她看着我说……你们逃不过天理的……”
他的声音从咆哮转为梦呓,眼神涣散,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更多支离破碎的片段,每一句都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满朝文武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不再是弹劾,而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场迟到了十一年的血腥自白!
原本附和的几位老臣瞬间噤声,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何畏勇身上沾染了什么可怖的瘟疫。
龙椅之上,萧玦的面容隐在冕旒之后,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抬了抬手,声音沉稳如山:“何尚书心神激荡,言语失常。来人,送太医院,好生‘调理’。”
两个内侍立刻上前,将仍在胡言乱语的何畏勇拖了下去。
但萧玦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却如利剑出鞘,缓缓扫过下方几位神色慌乱、额头渗汗的元老重臣。
那眼神仿佛在说:下一个,是谁?
满殿死寂。
沈流苏静静立于殿角,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袖口那枚与“报安藤”相连的细小铜铃。
昨夜,乾元殿暖阁的香料被悄然更换后,她已通过对气味极其敏感的特种香犬确认,至少有五名昨夜曾入宫议事的高官,其官服下摆沾染上了那极淡的,混有“返忆露”的“清脑香”气息。
香不烧给死人,专呛装睡的活人。
她不动声色,用眼神示意身后的阿念。
阿念心领神会,悄然将何畏勇以及那几个脸色异常的官员姓名、官职一一记下,并用暗语标注出其中曾任职“熏殿监”或“内廷药房”的两人。
沈流苏知道,真正的清算,从来不在刑场之上,而在每个午夜梦回、良心备受煎熬的时刻。
她的香,便是那把撬开记忆坟墓的钥匙。
风暴并未就此停歇。
当晚,亥时,早已致仕、闭门谢客多年的前御史中丞周文清,竟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赤着双脚冲出府邸,疯了一般奔向城南的乱葬岗义庄。
他状若癫狂,在无数无名孤坟前长跪不起,用头抢地,哭喊着要为“沈氏满门冤魂”立往生牌位,声音嘶哑,闻者无不心惊。
守夜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将此事报至香政司。
阿念听闻,眼中杀机一闪:“首使,此人疯癫,恐泄露天机,不如属下派人将其‘请’回,让他彻底安静。”
“不必。”沈流苏正在灯下擦拭一盏琉璃灯,闻言头也未抬,“让他立。”
她顿了顿,抬起眼,眸中闪烁着清冷而锐利的光:“不仅要让他立,还要派人帮他写一块好匾,就四个字——‘还香于民’。找最好的工匠,用最显眼的朱砂漆,务必让全城百姓都能看个清楚。”
阿念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这些疯言疯语,看似杂乱无章,却是被权力和恐惧压抑了十多年的良知,在“返忆露”的催化下破土而出。
她要的不是杀人灭口,而是要让这被掩埋的良知,成为刺向旧势力的最锋利的矛!
她要让全京城的百姓都亲眼看看,那高高在上、被奉为神道的“祖制香政”,究竟是用多少无辜者的鲜血浇灌出来的!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
萧玦将一封刚刚从宫中递出的密报放在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昨夜,安寿宫的熏香夫人宋氏突然吐血昏迷,醒来后神志不清,只反复呢喃一句‘鼎未成,骨未归’。”
他抬眸,深邃的目光紧紧锁定着眼前的沈流苏,“这也是你的‘返忆露’所为?”
“回陛下,她不是被臣操控,她是另一枚被唤醒的棋子。”沈流苏垂眸,声音平静,“宋氏一族世代负责看护皇陵熏香,她以为自己一生侍奉的是先帝英灵,延续的是皇族荣耀。殊不知,她只是在替真正的凶手,延续一场长达数十年的骗局。她的记忆里,藏着比何畏勇更多的秘密。”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宣纸,缓缓展开。
那上面,是用炭笔精心复刻的,从萧珩处缴获的“香师”青铜面具画像。
“陛下,何畏勇、宋氏,甚至是被废的萧珩,都可能只是棋子。真正的执棋者,或许至今仍在宫中自由行走,”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惊心,“甚至……每日都在为陛下您净面、更衣、点香。”
萧玦的瞳孔骤然一缩。
一股无形的寒意,从他亲手批阅的奏折上,蔓延至他休憩的龙床边。
“阿念。”沈流苏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从今日起,你伪装成新调入乾元殿的熏殿内侍,潜伏轮值。”
她转身从一个多宝格上取下一个黑漆小盒,递给阿念:“这里面是我新调配的‘静心香’,你设法换掉陛下暖阁中所有的日常用香。记住,此香表面用于安神,实则内含万分之一的‘识骨香’微粒。”
“识骨香?”阿念不解。
“此香遇凡人血脉无任何反应,但若接触到长期主持‘血契仪式’、体内沾染特殊祭祀香引的‘香师’血脉,便会缓慢释放出一种极淡的、唯有香犬才能嗅辨的‘腐骨草’气息。”
她又递给阿念一枚薄如蝉翼的香片,上面用细如牛毛的针刻着一行小字。
“将此香片,嵌入香炉底部的暗槽。”
阿念借着烛光看去,只见那香片上赫然刻着六个字——
谁点香,谁偿命。
这已不是陷阱,而是刻在敌人眼皮子底下的战书!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阿念便如鬼魅般出现在百草苑的密室。
“首使,鱼上钩了。”他声音压抑着兴奋,“昨夜三更,大太监王德海,独自一人进入暖阁,以‘检查炭火’为名,娴熟地更换了香炉中的香饼。他动作熟练如演练过千百遍,且完美避开了所有巡卫的视线。”
“更关键的是,”阿念取出一个密封的琉璃瓶,里面装着一点灰白的粉末,“这是他离开时,袖口不慎沾染的香灰。经‘显影液’浸泡,其中浮现出的誓约印记,与萧珩留在‘铜律共振器’上的,同根同源!”
沈流苏接过琉璃瓶,对着烛光凝视着那在液体中缓缓显形的、诡异的紫色印记,许久,她缓缓合上了瓶盖。
一切都清晰了。
那个从小看着萧玦长大,为他拂去衣上尘,递上暖手炉,慈眉善目的总管太监,才是潜伏在皇帝身边最深、最毒的“香师”!
他仍在试图用香,维持那个腐朽的旧秩序!
风从窗外吹入,卷动了案上的书页,发出哗哗的声响。
沈流苏的脸上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她低声吩咐道:“阿念,去,把那块写着‘还香于民’的匾,亲自带人挂到礼部衙门的正门口去。”
风起帘动,铃未响。
但她知道,这一次,她要烧的不是香,而是盘踞在大晏王朝根基之上,那片早已腐烂的毒壤。
京城的喧嚣是一场泼给活人看的盛大祭典,但真正的祭奠,无需旁人围观。
尘埃落定之前,她还有一笔只属于自己的账要算。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宫墙,望向了遥远的西郊荒岭。
那里,埋葬着一个人的枯骨,也埋葬着她整个曾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