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封军报,来自北境三州,墨迹未干,却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寒意。
没有边关告急,没有匪患滋扰,奏报的内容匪夷所思——近七日来,三州境内百姓夜间惊醒的比例,骤降五成!
那些久治不愈的“夜语症”患者,竟纷纷自述梦境变得清晰可辨,不再是往日那般混沌与恐惧。
香政司密室之内,烛火摇曳,映着沙盘上错综复杂的水系图。
沈流苏将三份军报并排摊开,指尖轻轻划过那几行描绘民情的文字,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清明。
成了。
她抬起头,看向围在身边的香政司核心成员,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京城九河闸口的调控,改变了地下暗渠的水流速度与压力。水是他们最好的传声筒,如今这个筒,被我们堵住了大半。”
阿念神情凝重:“首使,这意味着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但这也等于告诉了他们,我们已经洞悉了他们的根本。”
“没错。”沈流苏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被斩断了手脚的毒蛇,会做什么?它会用尽最后的气力,回头咬人。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低频共振已经失效,下一步,必然是孤注一掷,启动所有香窖,用最原始、最霸道的浓度来强行覆盖京畿!”
她早已料到这一步。
在敌人察觉之前,她必须布下另一张网,一张能捕捉到“气”的网。
“香哨,都就位了吗?”她问道。
一名负责情报的司吏立刻躬身回答:“回首使,七十二处疑似香窖周边,我们安插的七十二名‘香哨’已全部就位。她们皆是沈家旧部,伪装成卖香油、香饼的货郎老妪,每日卯时、午时、酉时三个时辰,会在指定上风口焚烧您亲手调配的‘闻犀香饼’。”
在场众人皆知这“闻犀香饼”的奇特之处。
此香不含任何致幻或追踪成分,常人闻之只觉清心安神,但它在燃烧时会释放一种极为罕见的萜烯类气体。
这种气体无色无味,一旦与潮湿的空气,尤其是香窖排出的带有水汽的废气相遇,便会迅速凝结成一种肉眼无法分辨的微小雾滴。
而百里之外,香政司的另一支小队,则会于每日黄昏放飞携带着特制纱布的高空风筝。
纱布经过特殊药水浸泡,能高效吸附这种雾滴。
这便是沈流苏从母亲遗留的《香典杂录》中学到的失传绝技——气踪术。
以香为引,以风为马,追踪无形之气。
“很好。”沈流苏眼中精光一闪,“命令所有风筝小队,一旦采集到样本,立刻用最高级别的‘飞羽令’传回。我要在他们动手之前,精准定位每一处正在运转的香窖!”
暴风雨前的宁静被刻意维持着。
京城在修缮河道的喧嚣中运转,朝堂在宗正寺的沉默下暗流涌动。
然而,第一个打破这诡异平衡的,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
西线,秦州边界,一座破败的荒庙。
阿念和他带领的巡查小队被一场罕见的夏末暴雨困在了这里。
电闪雷鸣,风雨如注,庙外一片泥泞。
深夜,众人正围着火堆取暖,阿念的鼻翼却忽然动了动。
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混杂着腐烂树叶和湿土的腥气,正从庙宇后方丝丝缕缕地飘来。
这气味在暴雨的冲刷下本应消散无踪,此刻却如此顽固,仿佛是从地底深处渗出。
他心头一凛,猛然起身,对同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独自一人悄然摸向庙后。
庙后是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雨水正疯狂地灌入井口,但阿念的目光却死死盯在井沿一侧的泥土上。
那里的泥土异常松动,与周围被雨水拍实的地面截然不同。
他拔出随身匕首,小心翼翼地挖了下去。
不过半尺深,匕首便“当”的一声,碰到了一块坚硬的金属。
他用手拂去烂泥,一块布满铜绿、带着数个细密通风孔的青铜板赫然出现在眼前!
香窖排气口!
阿念的心跳瞬间加速。
而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从那青铜板的缝隙间,正有几只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蠕虫挣扎着爬出。
这些虫子通体雪白,没有眼目,一旦接触到冰冷的雨水,便立刻蜷缩、融化,化为一滩散发着异香的黏液。
他脑中轰然一响,瞬间想起了香政司密档中关于一种禁忌之物的记载。
他迅速从怀中取出特制的油纸和竹管,不顾那黏液的诡异,飞快地采集了数只活体样本和几份黏液,而后用泥土将青铜板重新掩埋。
“立刻回京!”他没有片刻迟疑,带着样本,冒着滂沱大雨,消失在夜幕之中。
当那装着白色蠕虫的竹管被送到沈流苏面前时,密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她只看了一眼,脸色便骤然变得惨白。
“香蛆……”她声音微颤,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恶心,“只可能在浓度高到极致的‘迷迭引’环境中才能存活。它们以受控者在幻境中无意识脱落的皮屑、毛发为食……这是香奴体系存在的,活生生的证据!”
香奴!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那是前朝被明令废止的、最邪恶、最不人道的控心之术,竟在百年后的今天死灰复燃!
“首使,属下这就带人去……”阿念双拳紧握,目眦欲裂。
“不!”沈流苏猛地打断他,一旦官府出面,他们只会销毁证据,甚至引爆整个香窖,让一切都死无对证。
他们敢用,就必然有同归于尽的后手。”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沙盘前,指着阿念发现香窖的位置:“传我的令,以香政司下属民香院的名义,向秦州全境发布悬赏——就说有药农在此地山中发现百年灵芝踪迹,凡能提供线索或参与挖掘者,赏金百两!挖到者,千金!”
众人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一纸悬赏,胜过千军万马!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发动百姓,用最原始、最无法预料的方式,去“意外”地撞开那扇地狱之门!
三天后,消息传来。
在数百名被赏金吸引而来的村民疯狂的挖掘下,秦州、凤翔、岐山三地,三处深埋于地下的巨大香窖,被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发现”了。
当窖门被撞开,里面堆积如山的、尚未启用的空白人形香俑,以及一箱箱写满了人名和生辰八字的血契文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整个大晏都为之震动!
“香奴复辟”、“宗室豢养活人傀儡”的流言如瘟疫般席卷开来。
民间的恐慌与愤怒,终于汇成了一股无法忽视的滔天巨浪,狠狠拍向了那座紧闭的紫禁城。
沈流苏抓住时机,立刻通过高福推动御史台,数十名御史联名上奏,言辞激烈,直指宗室监管不力,要求彻查所有宗室封地的香料来源与使用记录!
这一次,萧玦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利剑。
他没有再召见任何宗室成员,而是直接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胆寒的密令。
以“整顿宗族内部财政,清查地方贡品偷漏税”为由,派遣三千禁军精锐,化装成最不起眼的税吏,手持由皇帝亲笔朱批、香政司副署的《香料稽查令》,兵分六十九路,如六十九把尖刀,同步扑向地图上剩余的所有红点!
行动的前一夜,月黑风高。
萧玦没有待在御书房,而是破天荒地,独自一人来到了香政司后院的一间偏厅。
厅内只点了一支红烛,沈流苏早已等候在此。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萧玦看着眼前这个清减却目光坚毅的女子,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朕派去突袭东陵香窖的,是禁军都统,朕的亲叔父,庆国公的长子。若他……真的查出了什么与他父亲有关的东西,你也要一并呈上来吗?”
沈流苏缓缓抬起眼,清澈的眸子在烛火下亮得惊人,她直视着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决绝:“香,不认亲疏,只辨真伪。陛下若想让这万里江山彻底清醒,便不该问臣这一句。”
萧玦身形一震,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与试探,终于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然。
他缓缓点头,吐出四个字:“那就……查到底。”
第一份战报,在黎明前被以最高等级的加密方式送抵御前。
东陵香窖地下密室,搜出三百具栩栩如生的香俑,每一具都穿着大晏官员的服饰,从九品到三品,无一遗漏。
而撬开香俑的后脑,里面无一例外,都嵌着一枚微型的白玉香囊,香囊内,是一枚散发着诡异甜香的“梦引芯”。
更令人震怒的是,其中一具穿着户部官袍的香俑,经过辨认,竟是八年前在赴任途中离奇失踪的户部主事张承!
萧玦看着奏报上那触目惊心的文字,一股滔天怒火直冲头顶。
他猛地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青花瓷盏瞬间粉身碎骨,发出一声清脆而绝望的悲鸣。
“宗正寺……好一个宗正寺!”
几乎在同一时刻,香政司的密室里,沈流苏正屏息凝神,用一根最细的银镊,小心翼翼地从一具运回来的香俑口中,夹起一片几乎化为灰烬的纸屑。
她将纸屑置于琉璃盘中,用特制的药水喷出细密的水雾。
雾气之下,一行被高热和唾液浸染得歪歪斜斜的小字,缓缓浮现。
“亥时三刻,钟响即燃。”
沈流苏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这一刻近乎停止。
她死死盯着那六个字,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又在下一秒疯狂倒灌回心脏,带来一阵冰冷彻骨的战栗。
她明白了。
她瞬间明白了那口“钟”是什么,也明白了“燃”的真正含义。
窗外,乌云压城,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沉闷的雷声自远方滚滚而来。
一场席卷京城的倾盆大雨,即将在最致命的时刻,轰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