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萧玦衣袂翻飞,那枚古朴的青铜残片在他掌心散发着灼人的温度,与沈流苏指尖血珠凝成的金色香线遥相辉映,仿佛跨越了千年的两半孤魂终于找到了彼此。
沈流苏迎着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那里面有帝王的审视,有男人的探究,更有此刻无法掩饰的、被卷入同一个巨大旋涡的共鸣。
她缓缓点头,收回了那缕指向陵墓深处的金色香线,转身与他并肩,一同踏入了这片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也埋葬了无数秘密的禁地。
皇陵内部,甬道幽深,长明灯的火光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石料与岁月尘封的混合气息,冰冷而肃穆。
那道由沈流苏血脉激活的香引,此刻已不再化为肉眼可见的金线,却像一道无形的缰绳,牵引着她的感知,穿透层层迷障,直指核心。
他们穿过九重威严的石门,最终停在了一条狭长的石廊尽头。
这里与其他甬道不同,两侧石壁上密密麻麻地镌刻着无数名字。
每一个名字旁,都有一行小字,记录着其生平最杰出的香方。
“这是……历代御用香官的名录。”萧玦低声道,目光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神情凝重。
沈流苏的视线却死死地钉在了石壁的最末端。
那里,最后一个名字赫然是她的父亲——沈清源。
而在沈清源的名字之下,是一个预留的空位,没有刻字,只有一个触目惊心的、早已干涸的暗红色指印。
那指印的形状,分明是当年沈父为阻止太后夺取秘法,自断香脉时,强行按上去的血誓!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激荡涌上心头。
沈流苏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覆盖在那枚血指纹印之上。
就在她触碰的瞬间,冰冷的石壁竟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唤醒。
那枚血指纹印倏然亮起,光芒流转,一行全新的、仿佛用光影写就的小字在空位上缓缓浮现:
“香不择主,唯诚者居之;门不开人,人自成门。”
沈流苏浑身一震,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门……人自成门?
她一直以为,沈家世代守护的,是打开皇陵香脉这扇物理意义上的“门”的钥匙。
可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错了,所有人都错了!
所谓的“九重门”,所谓的“血契玉簪”,根本不是用来开启什么机关暗道。
它们是考验,是筛选,是香脉意志的具象化。
它要找的不是拥有沈家血脉的后裔,而是那个能真正理解“香为何而存在”的灵魂!
开门的人,才是香本身!
她就是门。她的信念,她的选择,才是开启这最后传承的唯一钥匙!
就在她心神剧震、即将勘破终极奥秘的刹那——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自远方传来,整个皇陵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紧接着,陵区之外,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映照得一片诡异的血红。
“主上!”阿念的身影如鬼魅般从甬道阴影中闪出,他单膝跪地,声音急促而惶然,“出事了!京城各大坊市的百姓……疯了!”
萧玦脸色一沉:“说清楚!”
“大批百姓正从四面八方涌向皇陵,他们口中反复念诵着‘癸九归位,香主临凡’,双眼泛着死寂的灰色,像是被集体操控了心智!”阿念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惊恐,“更可怕的是,我们的人查明,他们手中捧着的,全是日常在香烛铺里买的祈福香、安神香……这些香,全都被人悄无声息地换成了含有‘云梦’变种成分的迷魂香!”
一场无声的、针对全城百姓的民意劫持,已然在他们眼皮底下发动!
沈流苏瞬间从顿悟中惊醒,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她猛地从怀中掏出王忠那本泛黄的旧账册,飞快地翻到其中一页夹着的、由香察司探子绘制的京城焚香点分布图。
她看着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再联想到“香奴”们从各坊市涌来的诡异步伐,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
她猛地将那些看似杂乱的行进路线在心中连接起来……一个巨大而邪恶的图案瞬间成型!
“他们要以人为柴,以万民之念为引,在皇陵之外布下一个巨型的‘人身香符’!”沈流苏的声音冰冷刺骨,“这是最恶毒的血祭之法,他们要用全城百姓的神智,强行唤醒沉睡的香脉!”
“传我命令!”她当机立断,眼中再无半分柔弱,只剩下身为香察司主使的决绝与锋芒,“阿念,立刻率领所有香察司弟子,奔赴京城三百六十处‘明香哨’,启用‘破香阵’!将所有库存的‘醒神香’同时点燃,形成逆向香波,不惜一切代价,干扰催眠香雾的频率!”
“是!”阿念领命,身影再次没入黑暗。
沈流苏转向萧玦,目光坚定:“陛下,外围,交给你了。”
萧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一句。
他知道,此刻的沈流苏,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宫女,而是一个能与他并肩作战的王者。
他重重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禁军统领的喝令声很快在远处响起,一道钢铁防线迅速在皇陵外围拉开。
偌大的石廊,只剩下沈流苏一人。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第九重门后的内殿。
殿内空旷至极,中央矗立着一座比人还高的巨型青铜香鼎。
鼎内没有香灰,而是堆满了无数泛黄、破碎的纸页——那是沈家历代先祖的调香手稿残页!
而在那堆故纸的中央,歪斜地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匙,正是当年沈父为宫中调配“安神香”时,从不离身的工具。
一道苍老而雍容的身影,缓缓从香鼎后的阴影中走出。
她身着华贵的凤袍,头戴珠冠,正是深居慈宁宫多年的圣母皇太后。
她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枚与沈流苏发间玉簪一模一样的仿品。
“你终于来了。”太后的声音嘶哑而阴冷,带着一丝病态的兴奋,“你以为你在破解阴谋,在拯救苍生?不,你不过是在延续沈家那可笑的傲慢!香,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本就该属于掌控它的人,而不是那些只配闻香乞食、不懂敬畏的蝼蚁!”
沈流苏看着她,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悲哀。
她没有回答,而是做出了一个让太后惊愕的举动。
她反手拔下发间的白玉簪,毫不犹豫地将簪尖插入巨大的香鼎之中。
随即,她挽起袖口,露出莹白的手腕,用锋利的簪尖在腕脉上狠狠一划!
鲜血,如一道红色的瀑布,瞬间喷涌而出,尽数洒在那些承载着家族百年心血的手稿残页之上!
“你……”太后大惊失色。
刹那间,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百草清芬与血脉气息的异香,从鼎中轰然爆发!
鼎身之上,无数光影交错浮现——那是百年来,无数平民百姓点燃沈家流传出去的香方,用以祈福、治病、驱疫、慰藉心灵的画面……
一个老农用艾草香驱赶蚊虫,护佑丰收;一个母亲用安神香哄睡啼哭的幼儿;一个郎中用药香为病人祛除沉疴……一幕幕,一桩桩,平凡而温暖。
沈流苏任由鲜血流淌,脸色虽因失血而愈发苍白,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清亮、洪大,响彻整个内殿:
“香,从未属于过任何人!它生于泥土,长于风雨,沐浴日月精华,只为暖人心、净秽气、疗病痛!是你们,把它变成了权力的枷锁,变成了害人的毒药!今天,我就让它回归它本来的样子——回归人间!”
话音落下的瞬间,鼎中被鲜血浸透的手稿无火自燃,升腾起的火焰竟由诡异的蓝色,猛然转为纯净耀眼的白色!
一股温暖而浩瀚的纯净香流,以香鼎为中心,如海啸般席卷而出!
它穿透了皇陵的层层石壁,扫过陵外的每一寸土地。
那些被操控的“香奴”们,在接触到这股暖流的刹那,浑身剧烈一颤,眼中死寂的灰色迅速褪去,恢复了神采。
他们茫然地看着手中的迷魂香,再看看周围,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无数人当场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不——!”太后眼见毕生心血毁于一旦,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状若疯魔地朝沈流苏扑去。
就在这时,一道衰老的身影猛地从侧面冲出,死死抱住了太后的双腿。
是王忠!
“这一把老骨头……烧了那么多次错的香……总算……总算能烧对一回了!”老人枯槁的脸上,竟绽放出一丝解脱的笑容。
他嘶吼着,猛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袍。
下一刻,他引燃了身上早已浸满“影子香”的太监服!
这种香遇火即爆,能瞬间产生难以想象的高温!
烈火轰然升腾,瞬间将他和太后一同吞噬。
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那团烈火,如一颗坠落的流星,直直冲向殿外那巨大“人身香符”的最核心处。
香符,瞬间崩解。
黎明时分,天光乍破。
沈流苏脚步虚浮地走出皇陵大门,她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布,怀中,抱着一株她在内殿石缝中发现、于血与火中悄然盛开的白色小花。
阿念快步迎上,他身后,是疲惫却肃然的香察司众人。
他看着沈流苏苍白的脸,低声问道:“主上,宫里宫外……还有许多坤香会的余党,香察司……还要继续抓人吗?”
沈流苏抬起头,望向晨光中逐渐恢复生机、炊烟袅袅的京城。
远处,街头巷尾,隐约传来孩童们新编的歌谣:“香没门,人才有门路,一缕青烟飘进千万屋……”
她笑了,那笑容剔透而释然,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了。从今往后,香察司不抓人,只教人识香。”
而在她未曾察觉的宽大袖袍之中,那朵象征着新生与纯净的白色小花,正无声无息地,化作一捧极细的灰烬,随着清晨的微风,飘向了那万家灯火。
晨光初照,冰冷的皇陵石阶上,还残留着昨夜那巨大香符燃尽后,混杂着尘土与绝望的、一片片深黑色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