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赐”字,如同一根淬了冰的毒针,穿透十年光阴,精准地扎进了沈流苏的记忆深处。
它不是寻常的赏赐,而是来自权力顶端的烙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将崔氏、幽冥香、沈家血案,用一条看不见的线死死缠绕在一起。
她笑了,无声,且冷。
指尖的寒意仿佛能冻结烛火。
她缓缓起身,从书案最隐秘的夹层中,取出一本泛黄的账册副本。
这是她逃亡十年,用性命保下的东西——沈家最后一年的出货名录。
册页在指尖哗哗作响,最终停在了末页。
那熟悉的、出自父亲之手的笔迹,清晰如昨。
最后一笔记录,时间,大晏三十四年,腊月初三。
货物:凝神安魄香,三匣。
收件人:内廷,贵妃宫。
凝神安魄香,是沈家专为体弱多病之人调制的安神香,药性温和,价值千金。
当年贵妃体弱,常年礼佛,是沈家的大主顾。
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
可当这笔记录与玉佩上的“癸未年冬,赐香于崔氏”两相对应时,一幅跨越二十年的阴谋画卷,在沈流苏脑海中轰然展开!
癸未年,正是二十年前,先帝在位,崔氏还是贵妃。
“赐香”与“收香”,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原来,所谓的“嫁祸”,根本不是一蹴而就的栽赃,而是一场长达十年的埋线!
贵妃从二十年前,就开始假借“体弱”之名,从沈家获取各种名贵香料,在先帝的默许甚至是“赏赐”下,秘密试验着那能逆天换命的禁术!
沈家,从一开始就是被选中的祭品,被精心饲养了十年,只为在最关键的时刻,献上满门性命,做她儿子登顶之路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沈流苏闭上眼,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皇后,不过是个继承了邪法的后来者。
而真正的源头,那个将毒根深植于大晏后宫的女人,早已化作一捧黄土,享受着世人的哀悼和敬仰。
可笑!可悲!
她猛地睁开眼,眸中再无半点波澜,只剩下比寒冰更甚的决绝。
她唤来阿念,在他掌心飞速地比划着。
少年的眼睛明亮而专注,将每一个手势都牢牢记在心里。
【去内织造局,寻旧档房,找一个姓刘的老宫女,她耳朵背。
告诉她,你要核对癸未年至大晏三十四年的采办清单,查一种叫‘寒髓冰片’和‘夜露兰膏’的东西。】
寒髓冰片,极寒之物,能镇痛麻痹。
夜露兰膏,以夜间兰花萃取,有凝神清心之效。
二者分开,皆是普通药材。
可一旦混合,便能极大程度上压制“换命香”所带来的、最可怕的副作用……痛觉与五感的逐渐丧失。
这是沈家秘典中记载的、专门用于克制禁术的偏方。
若非长期使用换命香,绝无可能知道这个秘密。
贵妃,你到底还藏了多少事?
沈流苏没有等太久。
黎明前,阿念便回来了。
他递上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只有两行字,字迹歪斜,显然是模仿老宫女的手笔。
……癸未年起,每月初三,密购寒髓冰片二两,夜露兰膏一瓶,记于贵妃私账,直至大晏三十四年冬。
二十年,从未间断。
证据确凿!
这薄薄一张纸,足以将早已盖棺定论的崔贵妃从神坛上扯下,让她死后亦背负万世骂名!
沈流苏将纸条与玉佩、账册副本一同小心封入一个黑漆木匣。
她修长的手指抚过匣子冰冷的表面,眼中却没有一丝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
一个死去的贵妃,掀不起滔天巨浪。
她背后盘根错节的崔氏家族,那些至今仍潜伏在前朝后宫的残党,才是真正需要连根拔起的大树。
她要的,不是翻案,是审判!
“周捕头。”她对着门外暗影处,淡淡开口。
周捕头闪身而入,单膝跪地:“香主有何吩咐?”
“去宫里放个风。”沈流苏的声音轻得像一阵烟,“就说,我从玄冥子身上,得到了启动沈家罗盘的最后秘法。香语阁内藏有一味‘还魂梦引’,能令死者残魂现于香雾,亲口说出当年冤屈。但此香,唯有完整的沈家罗盘才能催动。”
周捕头一怔,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这是要引蛇出洞!
“属下明白!”
“还有。”沈流苏的目光转向阿念,再次比划起来,【去百草苑,用墨石粉在墙上画一幅图。
一座燃烧的黑色高塔,塔下,两个女人并肩焚香。】
阿念重重点头。
那画面,正是玄冥子看到的幻象,也是贵妃与皇后两代人罪孽的浓缩。
沈流苏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我要她们,自己跳出来。”
风声,很快就在宫墙之内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那个沈流苏要开坛做法,招魂呢!”
“招魂?招谁的魂?沈家的亡魂,还是当年那个死掉的皇嗣?”
“嘘!不要命了!据说她得了妖道玄冥子的真传,能让死人开口说话!”
流言如疯长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人的耳朵,恐慌与好奇交织,让整座皇宫都笼罩在一股诡异的气氛里。
当夜,香语阁外,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
他没有靠近,只是在院墙一角极快地抹了一下,便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日,沈流苏在墙角发现了那道痕迹。
一小撮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粉末,凑近了,才能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类似冰雪融化时的清冷气息。
霜蝉粉。
以雪山冰蝉磨制,无色无味,却能牢牢吸附在活物身上,三天不散,是最高明的追踪标记。
这种东西,只有当年隶属于贵妃一脉的暗卫“冰影”才懂得使用。
沈流苏不动声色,取来四株干枯的“听风草”,分别埋在屋檐四角。
此草叶片薄如蝉翼,对气流和异香极为敏感,一旦有沾染了特定香气的人靠近,干枯的叶片便会发生肉眼难辨的轻微震颤。
鱼,开始围着饵打转了。
第三日清晨,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皇宫的宁静。
一名负责洒扫的小宫女,直挺挺地晕倒在早已废弃的贵妃庙堂前,口吐白沫,鼻孔中渗出丝丝黑血!
太医火速赶到,一番查验后,竟骇然宣布……此女中了“幽冥香”的奇毒!
一石激起千层浪!
“幽冥香”不是随着玄冥子的死绝迹了吗?怎么会再次出现?
很快,更惊人的消息传来:那中毒的宫女,昨夜曾被派去打扫香语阁失火后的废墟!
所有矛头,瞬间指向了沈流苏!
“妖女!她果然在炼制邪香!”
“她要为沈家复仇,定是要把整个后宫都变成炼狱!”
“请陛下废黜香语阁,将此女打入天牢!”
数名嫔妃联名上书,言辞恳切,句句泣血,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成为那中毒的宫女。
舆论如山洪暴发,汹涌地朝香语阁拍打而来。
沈流苏却恍若未闻。
她一袭素衣,静静立于廊下,任凭猎猎冷风吹拂着她的裙裾。
她望着远处贵妃宫方向那片朱红色的琉璃瓦,以及其上空袅袅升起的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那是常年供奉的佛香。
她对身旁的阿念,用只有两人能懂的唇语,无声地说道:“她们以为,我在炼香杀人……”
她顿了顿,眸光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锋芒。
“其实,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一个不敢见光,却又按捺不住,必须亲眼看一眼‘罗盘’是否完整的人。”
话音刚落,一阵北风毫无征兆地转了向,呼啸着卷过庭院。
一片枯黄的菩提叶被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了沈流苏伸出的掌心。
那叶片脉络繁复,在枯黄的底色上勾勒出奇异的纹路,竟隐隐像是一幅残缺的舆图。
沈流苏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片叶子……是百草苑里的那棵百年菩提树上的。
她想起父亲曾说过,沈家先祖寻得那株菩提,是因为它生长在一处地脉的交汇点上。
鬼使神差地,她的目光落在那份关于中毒宫女的呈报上。
那宫女,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棋子,一个被推出来搅混池水的牺牲品。
可此刻,她的目光却死死锁住了那宫女的名字和来处。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父亲……您留下的,究竟是什么?您是要……带我去哪儿?
她捏紧了那片叶子,转身对王忠沉声道:“把那个中毒的宫女带到偏殿,我要亲自提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