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苑的空气,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凝滞如冰。
阿念护着那名瑟瑟发抖的少年,快步穿过回廊,每一步都踩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少年瘦得脱了形,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混沌的恐惧,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一半,只剩下一具被本能驱使的躯壳。
沈流苏摒退了所有人,只留下阿念。
她没有立刻审问,而是先取来温水和软巾,亲手为少年擦去脸上的污垢,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的指尖拂过少年冰冷的额头,一丝极淡的甜香萦绕鼻尖,似有若无。
“主上,此子像是被药物所控。”阿念低声道,眉宇间满是忧虑。
沈流苏的目光落在那只焦黑的陶罐上,摇了摇头,声音冷静得可怕:“不,不是控制,是唤醒。”
她示意阿念将那少年怀中掉落的半块饼屑取来。
那饼早已干硬,阿念小心翼翼地取下些许残渣,置于银盘之上,用特制的“分香仪”进行分析。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的脸色骤变。
“主上,检测出了‘梦引香’的成分!剂量极微,但……确实是‘梦引香’!”
“梦引香”,香中奇物,非毒非药。
它不能操控人的心智,却能像一把钥匙,打开记忆最深处的门扉,唤醒那些被遗忘、被深埋的往事。
沈流苏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家族秘典《香契录》中的一行记载:“梦引者,唤魂之媒,唯血脉相近者可触发其效,忆往昔之景。”
血脉相近……
沈流苏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那早已死去的妹妹,沈流萤。
这张纸条,这熟悉的笔迹,还有这专门针对血亲的“梦引香”……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推论在她心中成型。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动了空气中的尘埃:“他们不是要杀我……他们,是要逼我想起什么。”
夜色渐深,百草苑的密室之内,灯火如豆。
沈流苏将那只不祥的陶罐稳稳地置于特制的白玉香案之上。
她没有尝试打开,而是取来九盏琉璃灯,分别注入龙脑、檀香、沉水、苏合等九种不同属性的香油,按照北斗七星与辅弼二星的方位,在香案四周布下一座“静心阵”。
这并非玄术,而是利用不同香气在空气中产生的细微波动,来探测物体内部隐藏的能量痕迹。
这是沈家不传之秘,以香为引,探查万物。
她盘膝而坐,阖上双眼,整个心神都沉浸在那九缕交织的香气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子时将至,密室内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变得粘稠而滞重。
突然,当象征天枢星的第一盏龙脑灯火光最盛,而代表摇光星的第七盏苏合香灯燃至中段的瞬间——
“嗡……”
一声极轻微的震颤自白玉香案上传来。
那只焦黑的陶罐表面,竟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无数蛛网般的细密裂纹!
裂纹并未导致罐体破碎,反而像是有生命一般,在黑暗中勾勒、蔓延,最终拼凑成一幅模糊不清的地图!
地图的轮廓,赫然指向皇陵东侧那片人迹罕至的荒坡之下!
那里,正是传闻中早已废弃的地下香坛群!
沈流苏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地图边缘,那里,一行比发丝还细的小字,在香气的催化下,若隐若现——
“癸九非一人,乃一誓。”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誓言!
这行字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沈流苏脑中的所有迷雾。
“癸九”!
原来这才是“癸九”的真正含义!
她霍然起身,快步走向密室的另一角。
那里,存放着从安神局废墟中抢救出的唯一一份完整档案——原熏香匠赵五留下的焚香登记册。
这本册子,记录了安神局三年来所有香料的进出,以及人事变动。
她翻开那本被熏得焦黄的册子,纤长的手指逐行逐条地扫过,重点比对着那些因“病退”而离奇消失的杂役香工。
他们的籍贯、年龄、家庭背景……无数看似无关的信息在她脑中飞速整合、碰撞。
终于,她的手指停在了某一页上。
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共同点:在过去数年间,十二名被以各种理由“病退”或“意外身亡”的底层香工,他们名下的子女,竟无一例外,全部出生于同一年——癸九年!
沈流苏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全明白了!
所谓的“癸九归位”,根本不是指某个拥有沈家血脉的特定继承人!
而是指一群在特定年份出生、并在无意中与沈家产生联系的孩子!
十年前,沈家灭门,冲天大火焚烧了所有宅邸和珍藏。
那焚烧万千珍奇香料所产生的香灰,随风飘散,落入了京城东郊的一条雨水沟。
而下游,恰有十几户贫苦人家取用沟中之水洗衣做饭。
那些年幼的孩童,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皮肤吸收了水中微量的、混杂了沈家无数心血的香素,成为了天然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香契载体”!
敌人要找的,就是这些孩子!
“阿念!”沈流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带人,秘密排查这十二户人家的现状!要快!”
黎明时分,阿念带回了令人骇然欲绝的消息。
十二个孩子,十人已在近两年内死于各种看似合理的“意外”——溺水、坠崖、恶疾……一人彻底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唯一幸存的,正是那个闯入百草苑、送来陶罐的少年!
沈流苏再次来到少年床前,这一次,她取出了随身的银针,亲自为其施针净血,又将一颗耗费无数珍稀药材炼制而成的“逆嗅香丸”送入他口中,助其稳定神志,唤回被“梦引香”勾出的残破记忆。
半个时辰后,少年悠悠转醒。
他不再惊恐,眼神却依旧空洞,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复述一场不属于自己的噩梦。
“黑衣婆婆……她说……我们都是钥匙……只要集齐九人之血,就能打开真正的门……她还说……你不是姐姐……你是……祭品。”
祭品!
沈流苏浑身一震,攥紧了拳头。
原来,对方让她记起妹妹,只是为了让她相信自己是所谓的“血脉继承者”,从而心甘情愿地走入这个用十二条人命铺就的血腥陷阱!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御书房。
萧玦听完密报,久久不语。
他没有暴怒,没有下令彻查,反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下令,关闭皇城四门三日,暂停一切朝议。
只用朱笔在奏章上批了一句:“此次不问龙椅归属,只问香归何处。”
随即,一名心腹太监捧着一个紫檀木盒,星夜兼程赶往百草苑。
盒中,装着的正是先帝留下的另一块青铜残片。
当那块残片被放在沈流苏面前,与她发间那枚白玉簪并置于桌上的瞬间,异变陡生!
两块看似毫无关联的青铜残片,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竟自动吸附在一起,严丝合缝地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圆环!
而在圆环中央的空洞处,一行古老的篆文凭空浮现,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香无主,誓为凭;癸九立,门自明。”
香,没有主人,唯有誓言才是凭证!
沈流苏凝视着这行字,终于彻底醒悟。
从始至终,香脉意志所寻找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特定的血脉印信,而是一个能够承载其精神的“共同誓言”!
一个愿意守护“香为民用”这一真谛的誓言!
当夜,百草苑灯火通明。
沈流苏召集了那十二名“癸九”孩童的家属——无论生死,无论贫富,尽数请至苑中。
她于庭院中央设下一座“誓香坛”。
她没有用自己的血,而是牵过那唯一幸存的少年的手,取其指尖一滴血,轻轻滴入了面前的白玉香炉之中。
随即,她点燃了那份混有白色奇花灰烬的“归源香”。
火焰冲天而起,却并不灼热。
在那明亮而不刺眼的光焰之中,十二道淡淡的光影凭空浮现,形如十二个天真烂漫的孩童,手拉着手,在香坛上空围成一个圆圈。
所有人都惊得呆住了。
沈流苏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迎着那十二道纯净的魂灵之影,用此生最洪亮、最坚定的声音朗声道:
“今日,我沈流苏,以香为证,与尔等共立新约——香,不属于宫墙之内,不属于秘典之中,更不属于任何一个妄图掌控它的野心家!从今往后,它只属于每一个闻得到它、用得起它、懂得珍惜它的苍生百姓!”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冲天的香火猛然一凝,竟不再飘散,而在深沉的夜空中,缓缓勾勒出三个巨大而清晰的字——
香没门!
也就在同一时刻,远在皇城最深处、早已不问世事的慈宁宫内,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太后猛地睁开双眼,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溅满了身前的锦被。
她骇然低头,只见紧握在手中的那枚与沈流苏样式一般无二、却光泽晦暗的仿制玉簪,竟毫无预兆地,一寸一寸,化为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