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气凛冽。
百草苑的密室之内,沈流苏的脸色比窗外的积雪还要苍白。
她刚刚用“断梦草”碾成的墨绿色药泥,小心翼翼地敷在自己受伤的右耳上。
刺骨的剧痛过后,血是止住了,但那只耳朵也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
她失去了听觉。
然而,就在这绝对的安静中,一个奇异的现象发生了。
昨夜在灯市边缘采集到的那缕“镜花水月”幻香,竟在她脑海中化作了一段清晰无比的旋律,如鬼魅般盘旋不去。
那是一段倒转的安魂曲。
音调诡异,节奏错乱,每当旋律走到第三个音符,她的脑中便会传来一阵轻微的眩晕,与昨夜在三曲桥上感受到的感觉分毫不差。
她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
耳朵聋了,脑子反而通了!
她颤抖着手,从药架上取下一只小巧的铜铃,轻轻一摇。
“叮铃……”
没有声音传入耳朵。
但在她的意识里,一圈圈淡红色的雾气,竟随着铜铃的震动扩散开来,如同水面的涟漪。
她清晰地“看”到了声波的形状!
这一刻,她豁然顿悟。
右耳失聪并非损伤,而是一场感官的强制重组。
她失去了对外界声音的感知,却意外打开了另一扇门……她现在,能“听”到香气说话,能“看”到声音的形状!
“来人!速请周捕头!”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一炷香后,身着便服的周捕头火急火燎地赶到密室,看到沈流苏苍白的脸和包裹着纱布的右耳,不禁一愣:“沈阁主,你这是……”
“无妨。”沈流苏直接打断他,抓起桌上的狼毫笔,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飞速勾画,“我找到了破解‘镜花水月’的法子!”
她一边画,一边将脑中那段诡异的旋律用宫商角徵羽标注出来,口中急速解释道:“这幻香并非单纯的气味,而是一种以特定声律频率传播的‘香毒’!你听……”她顿住,随即改口,“你看,高音主迷惑,能勾起人心中最深的欲望;中音主沉眠,让人意识模糊,身体不受控制;低音主操控,将人的意志彻底摧毁!”
纸上,一张繁复的“声香对应图”赫然成型。
音律的起伏与香气的作用被她用朱笔清晰地连接起来。
周捕头看得目瞪口呆,这闻所未闻的理论让他感觉像在听天书,但沈流苏笃定的神情又让他不敢不信。
“只有一种声音可以破解它,”沈流苏的笔尖重重一点,“频率低于九寸铜磬的低沉之音,它不会被幻香的声律覆盖,能直达人的识海深处,唤醒被压制的意识!”
周捕头脑中灵光一闪,震惊之余猛地一拍大腿:“哑婆婆!城北灯市深处有个哑婆婆,专做一种‘静心灯’!她说那灯的灯芯里掺了银沙,遇上邪祟之气,灯罩会自行开裂,发出一种极低的嗡鸣声!莫非就是这个?”
沈流苏眼中燃起希望的火焰,当即立断:“带我去!”
她迅速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灰布棉裙,用帷帽遮住面容,只带上了那只识香神鸟白鹤,在周捕头的引领下,消失在夜色深处。
灯市尽头的角落,一间破旧低矮的棚屋在万千华彩中显得格外孤寂。
哑婆婆年逾七旬,满脸皱纹,见到周捕头带来一个陌生女子,浑浊的眼中满是警惕。
她一生未曾开口说过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沈流苏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香丸,递了过去。
那香丸甫一出现,一股清幽贞静、婉约如兰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正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贞婉香息”。
哑婆婆闻到这股味道,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死死地盯着那枚香丸。
下一刻,两行滚烫的老泪从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滑落。
她颤抖着伸出枯树枝般的手,不是去接香丸,而是指向墙角一幅早已褪色发黄的年画。
沈流苏顺着她的指引看去,心头轰然一震!
画上,一个温柔娴静的女子正怀抱着一个婴孩,笑意温婉。
那女子,正是她记忆中母亲的模样!
而画的背景,赫然是当年家族卷宗里提到过的禁地……北陵台地宫的入口!
这个哑婆婆,竟然认识她的母亲!
不等沈流苏从震惊中回过神,哑婆婆已经转身,从床底摸出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盒。
她打开盒子,取出一盏素面无花的白色灯笼,灯芯中隐约可见缠绕着极细的银丝。
她将灯笼郑重地交到沈流苏手中,然后伸出三根手指,指了指天,又做了个灯笼点亮的动作。
三更天,灯自亮。
当夜三更,元宵夜的喧嚣达到了顶峰。
钟鼓楼的最高层,一个身着白衣、面容冷酷的男子……幽冥教的幻香制作师白无常,缓缓转动了脚下的一个青铜机关。
“万灯迷魂阵,启!”
刹那间,遍布全城的上千盏特制花灯,灯芯猛地一亮,一股无色无味的青烟蒸腾而起,迅速融入空气。
灯市上原本喧闹的人群,眼神逐渐变得迷离、空洞。
他们停下脚步,脸上挂着痴傻的笑容,口中开始喃喃地、整齐划一地重复着一句话:
“太平盛世……太平盛世……”
万千人潮,瞬间变成了一支诡异的傀儡军团。
而此刻,藏身于一处高楼屋顶的沈流苏,手中的静心灯突然无火自燃,发出一抹柔和的白光。
她将灯笼置于身前的罗盘之上。
嗡……
一声极低的嗡鸣响起,并非传入耳朵,而是直接在她重组的感官世界里炸开。
刹那间,她“听”到了。
她听到了空气中那段惑人的安魂曲之下,响起了无数细碎、痛苦、压抑的尖叫!
那是一个小贩对自己丢了钱袋的懊恼,是一个少女与情郎走散的焦急,是一个孩子找不到母亲的哭喊……那是被幻香强行压制下去的,属于每一个人的真实记忆与情感,此刻正在痛苦地挣扎!
沈流苏闭上眼,依据脑中那张声香对应图,反向推演着那段致命的旋律。
无数“声音”的丝线在她脑中交汇,最终齐齐指向一个方向!
“找到了!”她猛地睁眼,指向灯火最璀璨处,“幻香的共振源,在钟鼓楼的地下暗仓!”
她对周捕头厉声道:“你带人从地面佯攻,制造混乱,吸引他们的注意!”
“那你呢?”
“我走水路!”
沈流苏抱起白鹤,身形一闪,跃入旁边一条漆黑的排水暗道。
暗道中腥臭湿滑,伸手不见五指。
刚潜行数十步,前方水声哗啦,数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扑了过来。
是幽冥教的教徒!
在这绝对的黑暗中,失聪的她本该是待宰的羔羊。
然而,在她奇异的感官世界里,那几个黑影身上,带着毒药和特殊香料的气味,此刻正化作几条蜿蜒爬行的“毒蛇”,清晰地勾勒出他们的位置、速度,甚至下一步的攻击方向!
沈流苏不退反进,反手从袖中甩出两包药粉。
一包是刺鼻的“血醒粉”,另一包是带有松木燃烧气味的“松墨香”。
两粉相遇,在空中瞬间爆开,竟模拟出兵刃碰撞和火星炸裂的虚假声波!
“铿锵!”“噼啪!”
那几个幽冥教徒完全依赖听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干扰,瞬间阵脚大乱,竟在黑暗中自相残杀起来。
沈流苏则趁机抱着白鹤,如游鱼般从他们身边滑过。
终于,她抵达了暗仓。
眼前的一幕让她遍体生寒。
数十个巨大的陶瓮整齐排列,每一个瓮口都用一团团乌黑的活人头发密封着。
这正是幽冥教用以收集活人强烈情绪,炼制“七情香髓”的邪恶容器!
她正欲上前毁掉陶瓮,脑中那段“镜花水月”的旋律却在此时陡然一变!
新的旋律变得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仪。
沈流苏的身体猛地一震,这个节奏……她太熟悉了!
这竟是皇帝萧玦日常在御书房踱步时的步履节奏!
她曾无数次在旁伺候,早已将这节奏刻入骨髓!
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击中她的大脑:幽冥教的真正目标,根本不是这些平民百姓!
他们是要借由万民愿力催化幻香,再将这股力量精准地投射到皇帝身上,让他……在万众瞩目之下,在文武百官面前,出现幻觉,做出失控之举,比如,错认某位老臣为他早已驾崩的父皇!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诛心之计,足以彻底动摇大晏国本!
就在这时,太极殿的方向,悠长的钟声突然响起。
咚……咚……咚……
咚!咚!
三长两短!
那是皇帝独有、非生死关头绝不会动用的紧急信号!
他已经中招了!
沈流苏握紧了手中那盏散发着微光的静心灯,双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她朝着皇宫的方向,一字一句地低语:
“陛下,这一场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