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用钞票垒起的高墙,带来的震撼是深刻而又持久的。
发薪日后的第二天,整个安平玩具厂的风气,再次焕然一新。
车间里,再也听不到闲聊的声音。
所有工人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每个人都在心里憋着一股劲。
上周拿了高工资的,走路都带风,琢磨着这周怎么保住自己的头名。
拿了中等工资的,则眼红着那些先进分子,一边干活一边骂自己上周咋就不能再多使点劲。
而那些只拿了几块钱耻辱工资的懒汉们,则陷入了更深的煎熬。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经历了昨天的公开处刑后,都选择了沉默和屈服。
他们开始学着别人,埋头苦干。
虽然动作依旧笨拙,进度依旧缓慢,但最起码态度上不敢再有丝毫的懈怠。
因为他们怕了。
他们怕的,不仅仅是晏建军那本记得清清楚楚的黑账本,更是怕自己在下个星期的发薪日,再次成为全厂人的笑柄。
然而,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例外。
人的劣根性,有时候是刻在骨子里的。
对他们来说,承认自己的懒和无能,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那个名叫赵二狗的刺头,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自从发完工资后,这几天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这天晚上下工他没直接回家,而是纠集了另外两三个和他一样,只拿了不到十块钱工资的难兄难弟,跑到村西头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最劣质的喝了能上头三天的地瓜烧,就着一碟咸得发苦的花生米,开始借着酒劲发泄心中的不满和怨气。
“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赵二狗一仰脖子,将一盅辛辣的白酒灌进喉咙,辣得他龇牙咧嘴,脸也涨成了猪肝色,“凭什么?凭什么王建军那小子,一个星期能拿三十多!老子累死累活,就他娘的不到五块钱!这不就是明摆着欺负咱们这些老实人吗?”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外号叫刘懒的瘦高个,也跟着敲着桌子,愤愤不平,“我瞅着,这计件工资,就是那个姓晏的小白脸想出来的坏主意!他就是想让咱们工人,自己斗自己!他好坐在上头,看热闹,当他的资本家!”
资本家这个词,是他从村里那些读过几天书的半吊子那里学来的。
他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啥意思,但感觉用在这里骂人特别解气。
“对!就是资本家剥削!”第三个人也跟着起哄,“这厂子,我看是没法待了!根本不把咱们当人看!”
几杯劣质的地瓜烧下肚,酒精迅速麻痹了他们的理智,也放大了他们心中的怨毒和不甘。
“走!找他算账去!”
赵二狗借着酒劲,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咱们现在就去找那个姓晏的!问问他凭什么这么对咱们!他要是不给个说法,咱们……咱们明天就不干了!我还不信了,离了他这个破厂,咱们就得饿死不成?”
“对!不干了!谁爱干谁干去!”
“走!找他去!”
三四个歪歪倒倒的身影,借着朦胧的月色,互相搀扶着,骂骂咧咧地就朝着晏家的方向冲了过去。
-
此时,晏家的堂屋里灯还亮着。
晏明洲正在和晏卫国,商量着工厂下一步的生产计划。
“……我觉得,光有计件还不够,还得有个先进的名头,再给点实打实的奖励,比如肉票布票,这样更能调动积极性。”晏明洲正说着,院子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粗俗的叫骂声。
“姓晏的!你给老子出来!”
“别当缩头乌龟!出来说清楚!”
晏卫国眉头一皱,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这帮混蛋玩意儿!还反了他们了!”
“大伯,您坐着。”晏明洲却拦住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让他们闹。”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帮人早晚得闹这么一出。
当初招工时,很多人还说招聘条件太过苛刻,就今天来找他闹的这种人,还是在筛选掉一大批人的情况下进厂的。
看来以后招工还是得更严格才行,不然还会给厂子招来更多麻烦。
“砰砰砰!”
院子的大门,被拍得震天响。
钱玉芬从里屋冲了出来,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外,那架势恨不得立刻就冲出去跟人对骂。
“反了他们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上咱家门口来撒野!”
“大伯娘,也别出去。”晏明洲再次拦住了她,声音平静地说道,“天冷,让他们在外头多冻一会儿,脑子能清醒点。”
果然,外面的人,拍了半天门,看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骂声也渐渐地小了下去。
“他娘的,不敢出来了!”
“算了算了,二狗哥,咱还是回去吧,这大晚上的,别把事闹大了。”有人开始打退堂鼓。
“回去?凭啥回去!”赵二狗的酒劲还没过,他梗着脖子,对着院墙继续大声吼道,“姓晏的,你给老子听好了!明天!老子就不伺候你了!这破厂子,谁爱待谁待去!老子不干了!”
喊完这句,他才觉得自己今天这趟没算白来。
最起码,把自己的骨气给喊出来了。
然后,几个人才骂骂咧咧地互相搀扶着,消失在了夜色中。
屋里,晏卫国和钱玉芬气得是脸色铁青。
“明洲,这帮兔崽子,也太不像话了!”晏卫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明天,我非得……非得好好收拾他们一顿不可!”
“不用。”晏明洲摇了摇头,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们不是说,不干了吗?”
“那就成全他们。”
-
第二天一早。
赵二狗和那几个昨晚一起喝酒闹事的懒汉,果然没有出现在车间里。
他们就在村里的大槐树底下,蹲着抽着烟,等着。
他们在等。
等厂里派人,来请他们回去。
“二狗哥,你说……厂里真会来人吗?”刘懒搓着手,有些不安地问。
“肯定会!”赵二狗吐出一口烟圈,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你等着瞧!咱们几个,好歹也是厂里的第一批工人,他晏明洲要是敢把事做绝了,以后谁还敢给他干活?他这是杀鸡给猴看,咱们就得绷住了,看谁先认怂!”
然而,他们从早上一直等到了中午。
从中午,又等到了下午。
厂区的大门人来人往的,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朝着他们这边多看一眼。
那股子宿醉后的嚣张气焰,在漫长尴尬的等待中,被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恐慌。
就在这时,工厂下工的铃声响了。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厂区里走了出来。
当他们路过大槐树,看到蹲在那里的赵二狗几人时,都像看什么稀奇物种一样指指点点。
“瞅瞅,就这几个,昨天闹得最欢,今天就傻眼了吧?”
“活该!自己不学好,还怨厂子不给饭吃?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他们走了正好!咱们还少几个分奖金的呢!”
这些议论声不大,却像一根根针,扎在赵二狗几人的心上,比直接骂他们一顿还要让他们难受。
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一个他们期待已久的身影,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是晏家的堂妹,厂里的出纳晏小雅。
赵二狗几人,精神一振,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谈判。
然而,晏小雅走到他们面前,只是面无表地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掏出了几个装着钱的信封。
“赵二狗,刘懒,王麻子……”
她一个一个地,念着名字。
“这是你们这几天的工资,厂长说了,既然你们自己选择不干了,那厂里也就不强留了。”
“你们的工资,一分不少全部结清,从现在起,你们和我们安平玩具厂,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完,她将那几个装着钱的信封和他们自己也看不懂的辞退证明,递到他们手里,然后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赵二狗几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们手里捏着那几个薄的像片纸的信封,感觉自己的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
这……这就完了?
没有劝说?
没有挽留?
甚至连一句场面话都没有?
他们就这么被干脆利落地开除了?
“不!这不可能!”
赵二狗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发疯似的追上晏小雅,一把拦住了她。
“小雅妹子!不!晏出纳!你……你跟厂长说说,我们……我们昨天是喝多了,说的都是胡话!我们……我们还想回厂里上班!”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失去了那份在全村人面前,都足以炫耀的工作。
他失去了那个顿顿有肉吃的食堂。
他失去了那个一个月就有可能挣到过去一年都挣不到的钱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啊!
“是啊!是啊!我们都是胡说八道的!我们明天,一定好好干!”刘懒也哭丧着脸,跑上来求情。
然而,晏小雅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晚了。”
她吐出两个字,绕开他们,径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厂长说了,我们厂的大门是开着的,但是,这扇门是让你们自己选择走出去还是留下来。”
“一旦你选择了走出去,那它就再也不会为你打开。”
赵二狗几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瘫坐在了地上。
他们看着晏小雅那决绝的背影,看着远处那片气派的已经与他们无关的厂房,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悔恨。
正当村里人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时,第二天一早,晏明洲再次召开了全厂大会。
他站在高台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所有工人,声音通过铁皮喇叭清晰地传出:
“昨天,有几位同志自己选择了离开,我尊重他们的选择。”
“在这里,我只想重申两点。”
“第一,我们安平玩具厂,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谁要是觉得可以凌驾于规矩之上,煽动闹事,那厂子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我们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台下,有几个平日里跟赵二狗走得比较近的工人,闻言都吓得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第二,我们厂欢迎肯吃苦的奋斗者,也绝不养一个怨天尤人的懒汉!”
“我把话撂在这里,计件工资只会越来越严格!未来,我们不仅要看你干了多少,还要看你干得好不好!我们会有专门的质检员,生产出不合格产品的,不仅没工资,还要处罚!”
这番话,让勤快的工人热血沸腾,让心里有小九九的人心惊肉跳。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结束讲话时,晏明洲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消息。
“当然,有罚也得有奖。”
他对着身后的晏建军点了点头。
晏建军走上前,手里拿着一张用红纸写的光荣榜。
“我宣布,从这个星期开始,我们厂,正式设立周生产冠军和月度生产标的荣誉称号!”晏明洲的声音再次响起。
“凡是每周产量排在全厂前三名的工人,除了计件工资,厂里额外奖励十斤肉票,五斤白面!照片还要贴在厂门口的光荣榜上,让全村人都看看,谁才是我们厂真正的优秀工人!”
“而每个月的总产量冠军,也就是月度标兵,除了肉票和白面,厂里再额外奖励一匹的确良布料!”
“哗——!”
如果说开除赵二狗只是杀鸡儆猴的威慑,那么这个光荣榜和实打实的奖励,就是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
肉票!
白面!
甚至还有布料!
这在1981年的农村,是比现金还要珍贵,还要有面子的东西!
一瞬间,所有工人的眼睛都红了!
那是一种比看到钱还要炙热的光芒!
“他爹!你听到了没!的确良啊!”一个婆姨激动地抓着自己男人的胳膊,“你可得给俺争口气!俺做梦都想要一件的确良衬衫!”
“放心!下个月的标兵,肯定是我!”她男人挥舞着拳头,信誓旦旦。
晏明洲看着台下这片被彻底点燃,充满了竞争火焰的海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大棒落下,胡萝卜也已经给出,一切都在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他清了清嗓子,宣布散会,让这股火热的干劲尽快投入到生产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