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里的味道从来不好闻。
汗酸、止痛喷雾、旧皮革,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败者的焦躁气息——但在2012年6月21日的切萨皮克能源球馆客队更衣室,这些气味被香槟的甜腻彻底覆盖了。李特靠在自己的储物柜前,脖子上挂着条白毛巾,手里那瓶香槟泡沫顺着瓶身往下淌,弄湿了他的手指。
“你就不能表现得高兴点?”文斯·卡特从旁边经过,浑身湿透,三十多岁的人笑得像刚拿到圣诞礼物的孩子,“我们横扫了!四比零!老天,我打总决赛从来没这么轻松过。”
“因为你以前对面站着的是我。”李特抬起酒瓶示意。
卡特愣了下,随即大笑起来,伸手用力揉了揉李特的头发:“该死,你说得对!”
更衣室另一头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凯里·欧文被泰森·钱德勒和阿泰斯特一左一右架起来,两个大汉拎着整瓶香槟往他头上倒。新科状元秀挣扎着,尖叫着,笑得嗓子都哑了。李特看着那场景,嘴角终于弯起来。他想起2004年在印第安纳,他被阿泰和米勒用同样方式对待的样子。轮回这东西,在更衣室里体现得最赤裸。
“感觉如何?”格兰特·希尔坐到他身边,手里拿着杯没掺香槟的佳得乐。老将的做派。
“像给小孩上课。”李特说,“最后一节他们明显慌了。维斯布鲁克那个三不沾……他平时不会投出那种球。”
希尔点点头,抿了口饮料:“年轻嘛。我第一次打球也这样,感觉就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突然发现刹车失灵了。”
“你当时怎么调整的?”
“没调整成。”希尔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所以我说——你们这帮小子运气真好,老师够耐心。”
更衣室门被推开。主教练布登霍尔泽走进来,西装外套不见了,白衬衫上满是香槟渍。他拍拍手,声音不大,但房间渐渐安静下来。
“先生们。”他说,“十五分钟,收拾干净。颁奖仪式在外面。还有,记者会……李特,凯里,泰森,你们三个跟我去。其他人想跟来也行,但别喝太醉,我不想看你们在直播里吐出来。”
又是一阵哄笑。
李特起身去冲澡。热水打在皮肤上,他把脸埋在掌心。四场比赛的片段在脑子里快速闪过——杜兰特被阿泰和伊戈达拉轮流纠缠时越来越焦躁的表情;维斯布鲁克一次次冲进禁区,撞上钱德勒那堵墙;哈登在第三场试图接管比赛,然后被李特用三次干净的抢断教育了什么叫做季后赛防守。
真是一场标准的教学赛。
颁奖台搭在球馆中央。聚光灯把木质平台照得发白,像手术台。李特站在队伍最边上,看着联盟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摆弄奖杯和话筒线。观众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大多是俄城本地人,他们沉默地看着,偶尔有人发出零星的嘘声,很快又自己咽回去。
“女士们先生们,请欢迎2011-2012赛季NbA总冠军——克利夫兰骑士队!”
斯特恩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还是那种既不亢奋也不平淡的语调。队员们陆续走上台,李特跟在最后。奖杯从斯特恩手里传到吉尔伯特手里,再传到布登霍尔泽手里,然后整支队伍围上来,无数只手同时触摸那冰凉的金属表面。欢呼声在空旷的球馆里回荡,有点单薄,但足够真诚。
然后轮到FmVp。
“场均28分,10个篮板,12次助攻。”斯特恩念出数据时,语气里终于有了点真实的惊叹,“四场总决赛,三场三双。女士们先生们,总决赛最有价值球员——李特!”
这次掌声热烈了些。李特走上前,从斯特恩手里接过那个小一号的奖杯。2007年、2009年、2011年,现在又多了一个2012年。
“李特,说两句吧。”斯特恩把话筒让给他。
李特看着台下稀稀拉拉的观众,看着队友们汗湿的笑脸,看着俄城球馆穹顶——这里历史太短,连一件球衣都还没挂上去。
“我二十七岁。”他开口,声音在话筒里有点失真,“这是我第五个总冠军。很多人说我运气好,说我赶上了好队友,说我…是球霸…”
球场里安静下来。
“他们说得对。”李特说,嘴角扯出个弧度,“我就是靠队友。靠知道什么时候该慢下来,什么时候该传球,什么时候该把该死的球投进的队友们,尤其是那些老家伙——文斯,罗恩,格兰特,詹姆斯,。”
他放下话筒。掌声再次响起,这次持续得更久些。
赛后发布会挤满了人。骑士这边三个球员坐成一排,背后是深蓝色的背景板,上面印着总冠军奖杯的Logo。李特坐在中间,左边欧文,右边钱德勒。闪光灯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像暴雨打在铁皮屋顶上。
“李特,横扫夺冠是什么感觉?赛前预料到了吗?”
“没有。”李特调整了下话筒,“我们想的是赢四场,至于怎么赢……谁在乎?”
下面传来几声轻笑。
“但雷霆是支年轻的球队,他们整个季后赛都表现得很出色。你觉得是什么让系列赛呈现一边倒的局面?”
李特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上:“防守。不是某一个人的防守,是整个体系的防守。罗恩和安德烈轮流对付凯文,泰森守住篮下,其他人随时准备轮转。我们逼他们投中距离,逼他们传那些不舒服的球。年轻球队的通病——当习惯的进攻方式失效时,容易着急。”他顿了顿,“我们就是让他们着急。”
“凯里,作为新秀在总决赛舞台上发挥出色,感受如何?”
欧文清了清嗓子:“像做梦。但李特赛前跟我说,就把这当训练赛打,只不过观众多了点。”他看向李特,“他总这么说,烦死了。”
记者们又笑起来。
“泰森,去年你在达拉斯,今年在克利夫兰夺冠。比较一下两支球队?”
钱德勒摸着自己的光头,思考了几秒钟:“达拉斯有德克。克利夫兰有李特,他是个怪物。区别在于……李特话更少,但更损。”
这次连李特都笑了。
发布会持续了半小时。问题五花八门,从战术细节到更衣室趣闻,从伤病情况到下赛季展望。李特大多数时候回答得很简短,偶尔扔出几句带刺的幽默,引得满堂哄笑。他擅长这个——在媒体面前扮演那个冷静、聪明、偶尔刻薄的赢家。这个角色他已经打磨了十年,从印第安纳的菜鸟时期就开始练习。
结束时已经快午夜。李特走出发布会现场,在走廊里碰上拉塞尔。雷霆刚结束他们的发布会,眼睛有点红,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对视了几秒。
“打得好。”拉塞尔先开口,声音有点哑。
“你也是。”李特说,“只是还不够好。”
这话听起来像挑衅,但威斯布鲁克点了点头,好像早就料到会听到这个:“明年我们会更好。”
“我知道。”李特说,“所以我也得更好。”
他们没握手,只是互相点了下头,然后朝不同的方向走去。走廊很长,灯光惨白。
球队大巴直接开去机场。俄城的夜晚闷热,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汽油混合的味道。李特靠窗坐着,窗外的城市灯火飞速后退,那些低矮的建筑、空旷的停车场、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都在深蓝色的夜幕里模糊成一片。
“睡不着?”旁边座位传来声音。
李特摘下一只耳机。是阿泰斯特,正拿着一袋薯片咔嚓咔嚓地嚼。
“在想事情。”李特说。
“赢家不该想事情,赢家该庆祝。”阿泰斯特递过薯片袋,“来点?”
李特摇摇头:“你防凯文防得很好。第四场他那个失误,你预判到了。”
“当然。”阿泰斯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我研究了他所有习惯。他喜欢先晃左肩再走右边,喜欢在肘区停球观察,喜欢……”他突然停住,盯着李特,“等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这些细节。”阿泰斯特眯起眼睛,“你赛前给我的那个U盘,里面全是凯文的进攻剪辑。你标注的那些要点……跟我观察的一模一样。”
李特重新戴上耳机:“巧合吧。”
“狗屁巧合。”阿泰斯特嘟囔着,又往嘴里塞了把薯片,“在印第安纳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脑子跟正常人长得不一样。”
大巴驶上高速公路,车速快起来。李特想起印第安纳的夜空,想起纽约的霓虹,现在又是克利夫兰。十年时间,三个城市,五个冠军。够快了,但还不够。
手机震动。是吉尔伯特的短信:“飞机上有香槟。真正的庆祝现在开始。”
大巴在机场跑道上减速,最终停在一架私人飞机旁。队员们鱼贯而下,吵吵嚷嚷地登上舷梯。李特走在最后,在踏进机舱前回头看了一眼。俄城沉睡在远方,只有球馆方向还亮着几盏灯,像不肯闭上的眼睛。
“看什么呢?”钱德勒在舱门口喊。
“没什么。”李特转身,“走吧。回家。”
机舱门关上,引擎轰鸣。飞机滑行,加速,脱离地面。李特靠进柔软的皮椅里,感觉重量一点点从肩膀上卸下来。香槟杯递到手里,泡沫欢腾地往上涌。欧文站起来开始跳舞,动作笨拙但充满活力。阿泰斯特在和乔治·希尔争论什么,两人都面红耳赤,但脸上挂着笑。布登霍尔泽坐在角落,拿着笔记本写写画画——老天,赛季才结束十分钟,他就开始想下赛季了。
李特抿了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甜中带苦。他看向舷窗外,云层在月光下铺成一片银白色的海。下方,美国的腹地在黑暗中延伸,农田、公路、小镇,一切都在沉睡。
除了这架飞机。
除了这群刚赢了整个世界的疯子。
“敬克利夫兰!”有人喊。
“敬冠军!”
“敬他妈的青春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