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田利隆伏在“星崎”的背上,耳畔是撕裂般的风声,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混沌。石田三成那番诛心之言如同鬼魅般在脑中盘旋,与伊达大营缓缓开启的营门景象交织,化作一股刺骨的寒意,从他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只能凭借本能,疯狂地踢刺着马腹,驱使着这匹名贵的伊贺驹向着黑田长政本阵的方向亡命飞驰。
‘快!再快一点!必须把消息送出去!’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周围的黑暗仿佛有了实质,裹挟着硝烟与血腥气,化作无数窥探的视线,让他感觉仿佛有无数支箭矢正从背后的茶臼山方向瞄准自己。‘伊达政宗……他敢纳三成,就敢杀我灭口!’
星崎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近乎崩溃的紧张,颈侧肌肉剧烈地颤抖着,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拉成一条直线。利隆不敢打火把,只能借着残月微弱的光芒和远处营垒零星的火光,拼命辨识着脚下的道路。视线模糊不清,远处的土丘、枯木和残骸都化作了幢幢鬼影。
就在他冲下一处缓坡,试图切入一条看似能更快通往黑田军方向的谷地时,心脏猛地一缩!
前方不远处,模模糊糊出现了一队人马的轮廓!大约二三十骑,正沿着谷地边缘缓缓巡弋,火把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映照出甲胄的冰冷反光。
利隆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下意识地狠狠一勒缰绳,星崎发出一声痛苦而又不满的嘶鸣,前蹄扬起,硬生生停在了原地。他瞪大眼睛,借着对方火把的光芒,拼命想要看清来者的旗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面在夜风中舒卷的黑钓钟纹旗!是伊达家的军旗!
紧接着,他看到了队伍为首一骑的装扮——那头显眼的三十八间星兜,以及盔额中央那巨大的、仿佛要割裂夜空的新月形前立!那人身披阵羽织,其上印着的上藤内橘纹在火光下隐约可见!
是伊达家重臣,片仓景纲!(或称片仓小十郎,其常用旗印为黑钓钟纹,盔饰新月前立,阵羽织有上藤内橘纹等变种)
池田利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几乎冻结!‘完了!是片仓小十郎!伊达家的鬼谋!他怎么会在这里?!是了……定是伊达政宗派他来截杀信使,封锁消息的!这是遭遇战,是截杀!’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根本来不及细想,猛地一拉缰绳,拨转马头,就要向着侧方的黑暗荒野逃窜!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片仓队伍中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锐利目光。
“站住!”
“别跑!”
几声厉喝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几声威慑性的法螺鸣响(鸣り充),在寂静的谷地中格外刺耳。几名伊达家的骑马武士下意识地策马欲追。
“都住手!不可伤人!” 一个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喝止了部下。片仓景纲微微眯眼,紧紧盯着那个在黑暗中仓皇调头、试图逃离的身影。没有旗指物,但那匹马的神骏姿态,以及骑手在慌乱中依旧显露出的不俗骑术……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印象。
‘那个身影……那匹马……是了!是池田辉政的儿子,后来过继给督姬(相模院)殿下做继子的……池田利隆!他怎么会深夜独自在此,还如此惊慌?’ 片仓景纲心中疑窦丛生,他今夜只是例行巡营,检查茶臼山南麓的防御工事,对主营内刚刚发生的惊天变故一无所知。但池田利隆作为羽柴赖陆侧近的身份,以及此刻反常的举动,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就在这时,一名身穿黑漆涂五枚胴具足、头戴唐冠形兜的年轻武士策马凑近片仓景纲身边,正是其子片仓重长。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地说道:“父亲大人!我看池田利隆见到我辈便跑,形迹可疑,莫非……主营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重长年轻气盛,已然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片仓景纲面色凝重,他同样想到了这种可能,但远比儿子想得更深。“重长,纵然有变,此人乃是赖陆公侧近众,身份特殊,万万不可妄动刀兵!” 他立刻做出了决断,无论营中发生何事,必须先弄清情况,绝不能稀里糊涂地与赖陆公的亲信发生冲突。更何况,池田利隆背后还牵扯到那位如今在江户颇具影响力的督姬殿下。
“追上去!拦住他,问明缘由!记住,不许伤人!” 片仓景纲下令,随即一马当先,率领数骑亲兵,朝着池田利隆逃窜的方向追去。他必须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赖陆公的侧近如此失态,见到伊达家的人如同见到鬼魅。
另一边,池田利隆听得身后马蹄声响起,心中更是大骇。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鞭策星崎。因为不敢打火把,他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凭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记忆勉强辨认方向。突然,斜前方地面上一段被炮火炸断、横亘于前的巨大橹木黑影猛地映入眼帘!
“不好!” 利隆惊呼一声,此时勒马已来不及!他只能咬牙,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全身伏低,大喝一声:“星崎!跃过去!”
名马通灵,感受到主人的决绝,长嘶一声,后蹄奋力蹬地,带着利隆如一道流星般腾空而起,险之又险地越过障碍。落地时巨大的冲击力让利隆五脏六腑都差点移位,但他顾不上这些,拼命稳住身形,继续前冲。然而,这一耽搁,身后的马蹄声已然逼近!
他甚至能听到风中传来的、片仓景纲那试图保持冷静的呼喊:“池田大人!请留步!片仓景纲在此,并无恶意!前方危险,有何事不妨明言!”
但此刻的利隆哪里肯信?他脑海中全是石田三成踏入伊达大营和赖陆公那冰冷的“敌在茶臼山”的命令。他猛地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身后追赶的模糊人影嘶声喊出了那句注定要引爆战局的话:
“片仓兵库头(景纲的官位)!休要再追!伊达陆奥守已叛!石田三成已入汝营!赖陆公明令——敌在茶臼山!各营戒备!汝等……好自为之!”
喊出这番话,他不再回头,将身体压得更低,疯狂地抽打着马臀,向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飘扬着最上家旗帜的营垒方向你做最后的亡命池田利隆话音未落,已猛地扭回头,将全身伏得更低,几乎与狂奔的“星崎”马背融为一体。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片仓景纲那队人马紧追不舍的压迫感,马蹄声如擂战鼓,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不敢直线奔驰,时而轻扯缰绳,令星崎在荒原的残骸与土坑间做出细微的变向,以期能稍稍规避可能从背后射来的冷箭——尽管片仓景纲喊了“不可伤人”,但乱军之中,流矢岂认人?
“星崎!快!再快!” 他嘶哑地低吼,鞭策已近乎残酷。名马通灵,知这是生死关头,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四蹄几乎不沾地,在冰冷的夜风中撕开一道气浪。
就在他掠过一片枯树林边缘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侧前方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骤然一滞,随即,那些光点开始迅速向他行进方向的前方移动,仿佛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正在无声地收拢!他甚至能听到那边传来隐约的、短促有力的号令声,以及兵器与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
是友军?还是伊达的伏兵?利隆无从判断,也无暇判断!他只知道,绝不能停下!他鼓起胸腔中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片黑暗与火光交织的方向,用尽平生力气纵声狂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扭曲变形:
“我乃中纳言殿下侧近众!池田利隆!”
“奉赖陆公钧旨!往黑田军传令!敌在茶臼山!伊达陆奥守已反!石田三成入营!”
“前方是哪部兵马?速速救我——!”
他的呼喊在旷野中回荡,如同投石入湖,激起的涟漪却瞬间被更大的喧嚣吞没。那些火把移动得更快了,却没有任何明确的回应传来,只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不能指望他们了!利隆心一横,目光死死锁定了远方那片在夜色中轮廓最为清晰、营火最为密集的营垒——那是最上家的旗帜!他记得赖陆公的军令是“各营戒备”,此刻,唯有躲入坚固的营砦,才能求得一线生机!而最上义光……他与伊达政宗是死敌!
与此同时,茶臼山南麓,最上家大营的砦墙上。
灯火通明的橹楼中,最上羽州探题最上义光正与重臣清水义亲、氏家守栋小酌。案几上摆着简单的酒肴,义光虽在饮酒,一双鹰目却不时扫过营外漆黑的战场,耳中捕捉着远方隐约的喧嚣。大战之夜,他岂能真安然饮酒?
突然,一阵极其突兀的、由远及近的疯狂马蹄声和声嘶力竭的呐喊,划破了营垒前的寂静!
“嗯?” 最上义光持杯的手顿在半空,眉头骤然锁紧。
“有情况!” 清水义亲霍然起身,手已按上刀柄。
氏家守栋一个箭步窜到箭窗前,向外望去。
只见黑暗中,一骑快马如疯魔般直冲营门而来,马上的骑士伏鞍狂奔,身形狼狈。而更远处,依稀可见有另一小队人马正在奋力追赶。
紧接着,那骑上之人凄厉的呼喊声清晰地传了上来:
“……伊达陆奥守已反!石田三成入营!……敌在茶臼山!……速速救我——!”
“伊达……反了?石田三成……入了伊达营?” 最上义光缓缓放下酒杯,脸上的肌肉先是僵硬,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箭窗前。当他的目光捕捉到追赶队伍中那面隐约可见的黑钓钟纹旗,以及听到呼喊中“池田利隆”的名字时,他脸上所有的疑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继而狂喜到近乎狰狞的表情!
他那好外甥……伊达政宗!竟然真的……真的自寻死路了!竟然在这个关头,藤原泰衡当年不过是些许骂名,而他走的是绝路!真是比藤原泰衡更蠢!泰衡只是杀了一个失势的源义经,而伊达政宗,这是在接纳赖陆公的死敌,还要和即将一统天下的羽柴赖陆公开为敌!
“哈哈……哈哈哈!” 义光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好!好!好!天助我也!”
他猛地转身,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变得尖锐凌厉,语速快如爆豆:
“清水义亲!”
“在!”
“即刻点齐你本部弓箭足轻、铁炮队!上砦墙!给老夫瞄准后面那些追兵!放箭!铁炮齐射!掩护池田利隆入砦! 记住,不许射杀,给老夫驱散他们即可!但要让他们知道,敢靠近最上家大营一步,格杀勿论!”
“遵命!” 清水义亲毫不迟疑,转身飞奔下墙。
“氏家守栋!”
“在!”
“速派快马,以最快速度,将‘伊达政宗已纳石田三成,池田利隆大人现于我营,赖陆公钧旨“敌在茶臼山”’ 的消息,急报黑田长政殿下、直江兼续殿下,还有……直接报予中纳言殿下本阵!”
“明白!”
命令如疾风般传下。瞬间,最上大营如同苏醒的巨兽,号角呜咽,脚步声、甲胄碰撞声、铁炮装填声密集响起。砦墙上,弓箭已上弦,铁炮已架好,冰冷的死亡气息锁定了营外那片黑暗。
最上义光则再次转向窗外,死死盯着那片越来越近的混乱,嘴角勾起一抹残酷而快意的笑容。而后一把抓起放在箭窗旁案几上的南蛮千里镜,猛地凑到眼前,调整焦距,向茶臼山方向及更远处的旷野极力远眺。
镜筒中,原本在夜色下模糊的景象骤然清晰。他的心也随之越跳越快,一股近乎战栗的狂喜冲击着他的胸腔,几乎要压抑不住。
他首先看到的,是那片正朝着茶臼山伊达大营方向蜂拥而去的人马!火光下,那面醒目的五七桐纹旗印赫然在目!是木下佐助的部队!只见木下佐助本人正在阵中挥刀指挥,其部属并非散乱追击,而是在快速整队,隐隐形成包围压迫之势。
而在其侧翼不远处,另一支打着水野旗印的军势,也正在一名顶盔贯甲、身形矫健的将领(水野平八)指挥下,清点兵马,调整阵型,刀枪出鞘的寒光在夜色中连成一片,目标直指茶臼山!
“好!好!木下佐助和水野平八都动了!赖陆公的刀,已经出鞘了!” 义光心中狂吼。
千里镜猛地转向另一个方向。只见一支衣甲不整、队形散乱、许多士卒甚至需要相互搀扶才能奔跑的部队,正拼尽全力向着茶臼山、或者说最上大营这个方向狼狈奔来。那面残破的浅野家浅野酢浆草纹旗,在火光下艰难地飘扬着——是浅野幸长的队伍!他们果然如池田利隆所说,师老兵疲,几乎失去了战斗力,只是在拼最后一口气。
最后,他将镜头转向黑田家的营垒方向。那里,代表紧急集结的太鼓声正沉重地擂响!一队队黑田足轻如同蚁群般从营房中涌出,在军官的呼喝声中快速集结,更有人正从军械库中抬出一挺挺沉重的铁炮。而在营门附近,一员身材异常魁梧、手持大身枪的猛将——母里太兵卫,已然全身披挂,翻身上了一匹神骏的黑马,正轻轻拉扯着缰绳,安抚着有些焦躁的战马,那双透过面当射出的目光,如同嗜血的猛兽,死死锁定了茶臼山的方向!
“黑田的鬼玄番(母里太兵卫的通称)也按捺不住了!好!太好了!群狼已动,伊达政宗,你这次是在劫难逃!” 最上义光放下千里镜,因极度兴奋而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攥住了窗棂。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狂笑,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惊怒交加、又带着几分凛然正气的表情,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橹楼,来到砦墙前沿。
此刻,池田利隆刚刚在清水义亲所部箭矢铁炮的掩护下,连滚带爬地冲过最上家大营敞开的营门,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而营外不远处,片仓景纲及其亲兵,已被最上军密集的射击逼停,正又惊又怒地勒马对峙。
最上义光目光如电,先扫过瘫软在地、惊魂未定的池田利隆,然后猛地投向营外夜色中那片仓景纲的身影,运足中气,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夜空中响起,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和居高临下的质问:
“何人在此喧哗?!深夜擅闯军营,惊扰本阵,可知是重罪?!”
他这话,明着是呵斥,实则是将“池田利隆前来报信”这件事,定性为“擅闯惊营”!他要先把水搅浑,占据道德制高点,把池田利隆的“指控”坐实为不容置疑的“事实”!
不等任何人回答,他立刻转向刚刚被士卒搀扶起来的池田利隆,语气“严厉”却暗含引导地逼问:“池田大人!你身为中纳言殿下侧近,深夜单骑驰骋,惊扰各营,更是口出‘伊达谋反’之骇人言论!你可知,军中非语,尤其是此等动摇军心、构陷大将之言,若无实据,乃是抄家灭族之重罪!你……你可有凭证?!”
他死死盯着池田利隆,目光中充满了压迫感,仿佛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命令他再次确认,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伊达政宗已反”这句话,砸成铁案!
“且慢——!”
就在池田利隆被最上义光的气势所慑,张口欲言之时,营外,片仓景纲那带着惊怒与急迫的声音,穿透了夜色,猛地传来!
“最上羽州守殿下!池田大人!此中必有天大误会!我家主公对中纳言殿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定是有奸人构陷,或是溃兵冒充,欲乱我军心!片仓景纲恳请殿下与池田大人明察!容我即刻回营面见主公,查明原委,必给中纳言殿下与各位一个交代!”
片仓景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知道,此刻已是千钧一发!他必须争取时间,必须立刻将消息带回给伊达政宗!
最上义光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一副“公允”却暗藏杀机的表情,他看向片仓景纲的方向,声音冰冷:
“片仓兵库头,你听到了?池田大人乃中纳言殿下亲信,他所言之事,干系重大!你一句‘误会’,就想搪塞过去吗?”
他略一停顿,语气转为一种看似“顾全大局”的严厉:
“也罢!本官念在你片仓家世代忠良,便给你这个机会!你即刻单骑回营,面见伊达陆奥守,问个明白!一炷香之内,若伊达陆奥守不能亲至本营,或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以证清白……”
最上义光的声音陡然拔高,杀机四溢:
“就休怪本官,依中纳言殿下‘敌在茶臼山’之明令,与诸营同僚,执行军法了!”
他这话,看似给了机会,实则是最后通牒!他将“池田利隆的指控”与“赖陆公的命令”强行捆绑,只给伊达政宗一条绝路:要么立刻出来自投罗网,要么坐实叛乱,等待围攻!
片仓景纲闻言,如坠冰窟,他知道,最上义光这是要逼死伊达家!他再无犹豫,猛地一抱拳:“多谢羽州守!片仓景纲去也!” 说罢,调转马头,带着无尽的恐慌与决绝,向着茶臼山大营方向,亡命驰去。
最上义光看着片仓景纲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嘴角那抹残酷的笑意再也无法抑制。他转过身,对身边的清水义亲低声吩咐,声音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
“听好了!一炷香后,若伊达营中无合理解释……你部便是首攻之先锋!给老夫……踏平茶臼山!”
“嗨!” 清水义亲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重重顿首。
夜色更深,杀气弥漫。茶臼山,已成风暴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