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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彻骨的近江之夜被甩在身后,扑面而来的是濑户内海咸腥而温暖的海风。巨大的安宅船如同海上城郭,在墨蓝色的海面上平稳航行,唯有船体破浪的哗哗声与桅杆轻微的吱呀声划破夜的寂静。

福岛正则大步走入舰桥旁那间最为宽敞的主舱,一边揉着鼻子,一边粗声粗气地嘟囔:“阿嚏!阿嚏!直娘贼……刚打了两个大喷嚏,真是邪门。自从清洲城里没了那个婆娘念叨,就少有这种事了。” 他话音里带着点宿醉般的沙哑,也不知指的是已“故去”的蜂须贺雪绪,还是那位让他心境复杂的吉良晴。

“主公,小心门槛。”尾藤基次紧随其后,低声提醒。他身后,四名侧近正极其费力地抬着一个近乎一人长的巨大紫檀木匣,木质沉厚,色泽幽暗,上面雕刻着简单的蔓草纹,却自有一种重器无华的威严。

“慢点!蠢材!”正则闻声回头,瞪着眼睛呵斥,“手脚轻些!这匣子里的东西,比你们几个的命加起来还值钱!” 侧近们愈发小心翼翼,额头见汗,将木匣稳稳地安置在舱室内预设好的、铺着厚毡的支架上。

来岛通总笑着迎上前,将正则引至早已布置妥当的宴席前:“姐夫一路辛苦,快请上座。海上风寒,特备薄酒,为姐夫驱驱寒气。”

舱室内灯火通明,数盏桐油灯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中央的赤漆矮几上,已摆开一席丰盛的宴肴,尽显水军大将的豪阔与濑户内海的物产之饶:主菜是一尾姿造(刺身拼盘)巨大的真鲷,鱼鳞银光闪闪,鱼身被精湛刀工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整齐铺在碎冰上,佐以山葵与浓口酱油;烤物是盐烧香鱼,表皮焦黄,散发着海盐与鱼肉混合的焦香;煮物椀则用了饱满的鲍鱼与当季春笋,用昆布高汤轻煮,汤色清亮;另有酢蛸(醋拌章鱼)、鲷饭(鲷鱼蒸饭) 等,酒壶是精致的九谷烧,里面温着香气醇厚的“梵”吟酿酒。

正则大大咧咧地在主位坐下,目光却先扫过来岛通总身旁那个空着的、显然是为主母预留的席位。他伸出粗糙的手掌,随意地抹了抹自己月代头剃得光秃发青的头顶,看似不经意地问道:“通总,松姬呢?这好酒好菜的,她不来同饮一杯?”

来岛通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举杯掩饰道:“姐夫见谅,她……向来喜好清静,不耐这等宴饮场合,加之近日身体有些慵懒,在舱内歇着了。我这……唉,也是管她不得。” 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疏离。

正则“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举起酒盏:“女人家的事,由她去吧!来,喝酒!” 说罢,一饮而尽。尾藤基次默默在一旁为其斟酒。

酒过三巡,舱内气氛正酣,忽闻船舱深处传来一阵女子尖利的斥骂声,夹杂着器物摔落的脆响。来岛通总脸色微变,立刻起身告罪:“姐夫宽坐,容我失陪片刻,去看看又闹什么。” 随即匆匆离席。

舱内一时只剩下正则、基次及几名侍从。正则又自斟自饮了一盏,看着窗外漆黑的海面,忽然叹了口气:“想起当年四国征伐,你爹(尾藤知宣)在阿波木津城下奋勇先登,太阁一高兴就赏了赞岐丸龟五万石……嘿,当时俺在旁边看着,是真眼热啊!”

尾藤基次正斟酒的手微微一滞,低头恭敬道:“主公谬赞了……先父晚年昏聩,辜负太阁殿下厚恩,实乃尾藤家之耻。”

正则大手一挥:“嗐!这乱世,谁还没个马失前蹄的时候?翻篇了,翻篇了!” 他忽然抽了抽鼻子,皱眉道:“基次,你闻闻,这船上的熏香,味儿是不是有点冲?跟清洲城里的不一样,也不是平常闻的伽罗味儿。”

基次仔细嗅了嗅,谨慎答道:“主公明鉴,许是海上潮湿,又兼鱼腥之气重,故而下人用了些特别的香料来祛味压惊。”

这时,来岛通总处理完事情,脸色不太自然地回来了,连声道歉。正则摆摆手表示无妨,目光却瞥向那个紫檀木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尾藤基次沉声叮嘱道:“基次,一会儿散了席,再把俺的‘日本号’好好检查一遍,里外都给俺擦拭干净!它可比母里太兵卫手里那柄连铭文都刻不全的冒牌货金贵多了!”

尾藤基次愕然抬头:“主公,您是说……?” 这怎能让他不惊?这紫檀木匣形制奇长,他原本在心中猜测,或是主公为某处神社特意定制的奉纳刀,却万万没想到,其中盛放的,竟是那柄传说中、连太阁殿下都珍爱无比的名枪「日本号」之穗先!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幽暗的紫檀木匣上,心念电转。是了,日本号刃长二尺六寸七分(约79厘米),茎长也在二尺七寸许(约80厘米),合计竟达五尺三寸(约159厘米)!如此惊人的长度,几乎等同于一柄大太刀。寻常刀箱绝难容纳,唯有仿照神社收纳奉纳大太刀的“白木贷箱”或“糸巻太刀”的长匣形制,才能将其妥善收藏。

来岛通总刚坐下,闻言手一抖,杯中酒洒出些许,他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脱口追问:“姐夫,您刚才说什么?母里殿下赢去的那柄‘日本号’……是、是假的?!”

正则仿佛才意识到说漏嘴,习惯性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含糊道:“哦?你听到了啊……咳咳,差不多就那么个意思吧。”

来岛通总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语气急切:“真的……一直在您这儿?可、可那赝品是从何而来?天下间谁能仿造得如此天衣无缝?”

正则见对方上钩,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带着炫耀的神色,压低了声音:“还能有谁?美浓国的二代孙六,兼元大师的手笔!俺当初多了个心眼,让他用真品的枪杆,照原样精心打制了一个足以乱真的枪头,再套上原来的真鞘……这才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他说着,示意基次打开木匣。

匣盖开启,在灯下,那柄闻名天下的朱枪静静躺着。正则伸手,近乎痴迷地抚过冰冷的枪刃:“你仔细瞧,这刃长二尺六寸七分,这樋内刻的俱利伽罗龙……” 灯光下,刀纹如瀑布,樋内的浮雕龙纹仿佛在光影间游动,“……这才是有灵性、被朝廷敕封‘正三位’的天下名物!母里太兵卫?嘿,他吞取了个寂寞!哈哈哈哈哈!”

正则的笑声在舱内回荡,带着几分戏谑与自得。来岛通总望着匣中那柄在灯光下流转着幽冷光泽、樋内俱利伽罗龙仿佛随时要腾空而出的名枪,眼中尽是痴迷与敬畏。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冰冷的刀锋,感受一下这“天下三名枪”之一的实物。

“啪!”

福岛正则的手快如闪电,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来岛通总的手腕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正则脸上的戏谑收敛,换上了一副罕见的正色,声音沉凝:

“通总,慎手!此乃朝廷亲封‘正三位’之御物,非同小可。岂是凡夫俗子可随意触碰的?气息沾染,便是亵渎。”

来岛通总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脸上瞬间涌起惶恐与后怕。他连忙俯身,几乎将额头抵在榻榻米上:“姐夫恕罪!是在下孟浪了!实乃此物……过于惊人,一时忘形……” 他再抬头时,竟真的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浊气玷污了神物,只敢用目光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描摹着日本号的每一寸线条。

就在这时,船舱深处先前女子斥骂声传来的方向,又爆发出一阵更加尖利、甚至带着几分凄厉与癫狂的叫喊,清晰地穿透了舱壁:

“我的……我的‘药’呢?!快给我!快啊!你这贱婢,藏到哪里去了?!给我!!”

这声音与之前的怒骂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焦灼、无法抑制的渴求,以及肢体挣扎碰撞的闷响。

紧接着,是另一个年轻女子(可能是侍女)带着哭腔的、惊慌失措的劝慰:“夫人!夫人您冷静点!不能再用了……医师说……”

“闭嘴!你这蠢货!没有它我会死的!你知道那种滋味吗?!骨头里有蚂蚁在爬!快给我!不然我杀了你!!” 松姬的声音已经完全变形,充满了攻击性和非理性的狂躁。

来岛通总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先前因日本号而起的激动全然被一种混杂着羞耻、恼怒和无奈的疲惫所取代。他并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烦躁地探出头,对着舱外廊下低声呵斥道:“阿春!你是死人吗?没听见动静?还不快过去看看!按老法子,给她……‘调’一杯安神茶!让她安静下来!”

他刻意回避了什么‘药’的名称,但“调一杯”、“安神茶”这种隐晦的说法,以及那语气中透出的熟练与麻木,让舱内的福岛正则和尾藤基次瞬间明了——这绝非偶发的争执,而是常态。

正则的眉头紧紧锁起,握着酒盏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并非不通世事的雏儿,这种程度的失控和索求,绝非凡俗“安神茶”所能解释。

突然,深处传来一声侍女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杀人啦!夫人要杀人啦!救命啊!!”

几乎是本能反应,福岛正则“哐当”一声掷下酒盏,另一只手已按上了腰间的胁差刀柄,雄壮的身躯猛然站起,眼神锐利如鹰隼扫向来岛通总,低喝道:“有变?!”

然而,来岛通总却仍坐在原地,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又近乎麻木的无奈,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让姐夫见笑了……无妨,无妨的。内子……她……时常如此。发作起来便是这样,过一阵子,用了‘茶’便好了。”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鸡飞狗跳的局面,甚至懒得再去掩饰家丑。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深处传来“噗通”一声重物落水的闷响(或许是人体摔倒,或许是器物被推落),紧接着又是一个女子(似乎是刚才去送“茶”的阿春)带着哭音的惊呼:“夫君!夫君救命!夫人她、她抓伤了妾的脸!”

然后便是松姬更加癫狂的、语无伦次的咒骂:“贱人!都是贱人!你们合起伙来害我!调包我的药……想我死?我先杀了你们!!”

舱内一片死寂。只有船舱外海浪的声音,和深处隐约传来的扭打、哭喊与歇斯底里的叫骂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诡异而令人窒息的画面。福岛正则按着刀柄的手缓缓松开,但他看向来岛通总的眼神,却变得无比深邃复杂。他重新坐下,没有再喝酒,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目光再次落回那柄静卧匣中、光华内蕴的日本号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尾藤基次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这安宅船虽大,此刻却仿佛一个即将被内部疯狂彻底撕裂的囚笼。

来岛通总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灰败。他不再看正则,也无心再欣赏那柄日本号,只是烦躁地抓过一旁的烟袋,动作粗暴地扯开绳结,胡乱地从一只南蛮舶来的银制烟盒里抓出一把切得粗劣的葡人烟丝,看也不看就塞进烟锅里,手指甚至因为微微颤抖而将不少烟丝洒落在了名贵的榻榻米上。他试图用火镰点火,却连擦几下都未能引燃纸媒,最终低咒一声,将烟袋杆重重撂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就在这时,船舱深处那混乱的声响陡然升级!一阵沉重、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多名成年男子的步伐——轰然闯入那片混乱之中,压过了女子的哭叫。

“按住她!快!”

“夫人!得罪了!”

“药!快把药拿来!”

男人的低吼、挣扎的闷响、器物被彻底撞翻的碎裂声混杂在一起,显示出场面已近乎失控的抓捕与压制。

在这片混乱的最高潮,一个尖锐到几乎撕裂喉咙的女声,用尽了全部绝望与气力,凄厉地哭喊出来,那声音穿透层层舱壁,清晰地扎进主舱每一个人的耳中:

“爹——!娘——!姐姐——!救我啊!!他们都要害我!通总!你不是人——!!”

这声“姐姐”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猛地刺入福岛正则的耳中!他浑身剧烈一震,霍然抬头,铜铃般的双眼瞬间瞪得滚圆,死死盯住对面的来岛通总!那声音……那绝望的腔调……那在崩溃边缘的呼救……像极了无数个深夜或清晨,吉良晴在无法忍受正则的粗暴或雪绪的折辱时,也曾这般无助地、带着哭音低唤过早已逝去的亲人,尤其是她那位早夭的姐姐!

正则的目光如同实质,将来岛通总从头到脚刮了一遍。他看到来岛通总在听到那声哭喊时,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肩膀猛地垮塌下去,不是愤怒,不是焦急,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巨大羞愧与无力回天的绝望。

他的手指深深抠进了膝盖的布料里,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酒盏,那里面仿佛映照着他无法面对的森家恩情与眼前这残酷的现实。那表情分明在说:是,我欠森弥右卫门的,欠他全家的,多到数不清,多到把我这条命赔进去都还不完!可我能怎么办?我也快被逼疯了!你要告诉森老爷?去吧!大不了我以死谢罪,一了百了!

福岛正则胸口剧烈起伏,那声“姐姐”和吉良晴模糊的泪眼在他脑中疯狂重叠。他猛地站起身,厚重的实木案几被他起身的力道带得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去亲眼看看!

然而,他刚站直身体,还没来得及迈步——

“噗通!!!”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响动都要沉闷、都要惊心的落水声,从船体一侧猛地传来!那是重物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砸进海水里的声音!

紧接着,是几个女子同时爆发出的、真正变了调的、充满极致惊恐的尖叫:

“夫人跳海了!!”

“快来人啊!夫人投水了!!”

“救命——!!!”

主舱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来岛通总像被雷击中般猛地弹起,脸色惨白如纸,张着嘴,却吓得失了声。

福岛正则的反应却比他更快!几乎在听到“跳海”和“投水”几个字的瞬间,他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仿佛不是这华丽的舱室,而是清洲城那个冰冷的池塘边,吉良晴曾因绝望而一步步走向深水的、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

没有任何犹豫!

正则暴喝一声:“闪开!!”

他猛地一脚踹开挡在身前的矮几,杯盘酒盏哗啦啦碎了一地。他双手抓住自己衣襟,猛地向外一扯!“刺啦——”一声,那件绣着精致福岛七宝家纹的上等麻布直衣,被他直接从中间撕裂,纽扣崩飞!他粗壮的上身瞬间裸露出来,在灯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

他甚至没看一眼目瞪口呆的来岛通总和尾藤基次,如同一条被激怒的、冲出巢穴的猛虎,几步撞开舱门,冲到船舷旁!

冰冷的海风夹杂着飞沫扑面而来。借着船舷悬挂的灯笼微弱的光芒,只见漆黑的海面上,一个穿着浅色襦袢的身影正在冰冷的海水中无力地扑腾、下沉,长发海草般散开,那挣扎的姿态……

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永远带着哀愁与温顺,最终却以决绝方式离开他的女人!

“晴——!” 一声近乎野兽咆哮般的嘶吼从正则喉咙深处迸发,带着无人能解的复杂痛楚与惊惶。

下一秒,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块巨石,毫不犹豫地、轰然跃入了隆冬时节冰冷刺骨的濑户内海!

“主公!!” 尾藤基次的惊呼声和巨大的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被海风撕扯得破碎。

海面上溅起巨大的浪花,随即被无尽的黑暗吞没。只留下安宅船上瞬间炸开的、更加混乱的惊呼、奔跑和叫喊声。

尾藤基次扑到船舷边,焦急地向下张望。来岛通总也连滚爬爬地冲了出来,望着漆黑的海面,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脸上已无人色。

正则跃入海中激起的巨大浪花还未完全平息,安宅船上已乱作一团。来岛通总吓得魂飞魄散,嘶哑着嗓子连声吼道:“放小船!快放舢板下去!快!!”

几名反应迅速的水夫立刻解下挂在船舷侧的轻便舢板,噗通一声放入海中,两人迅速跳下,操起木桨,奋力划向正则落水的方向。海面上,正则凭借过人的体魄和水性,已经抓住了那个正在下沉的、穿着浅色襦袢的身影。他一手紧紧箍住那人的腰腹,另一只手奋力划水,巨大的头颅露出水面,喷出一口咸涩的海水,朝着舢板的方向低吼。

小船很快靠近,水夫们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拖上舢板。松姬已然昏迷,浑身湿透,面色青白,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和颈间。福岛正则跪在狭窄的船板上,也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冰冷刺骨,迫不及待地用手胡乱拨开覆盖在女子脸上的湿发,想要看清她的容貌。

舢板上的灯笼光线昏暗摇曳,但当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完全显露出来时——

福岛正则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收缩!

像!太像了!那眉眼间的轮廓,那鼻梁的线条,尤其是那此刻紧闭着、却依然能看出几分倔强弧度的嘴唇……活脱脱就是二十年前,他在四国白地城初遇时的吉良晴!岁月仿佛在这一刻倒流,那个让他又爱又恨、又愧又念的女人,就以这样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眼前,虽然更年轻,带着森家女儿特有的、与吉良晴略有不同的娇憨,但那骨子里的神韵,尤其是此刻脆弱无助的模样,瞬间击中了正则内心最深处那块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

“嗬……” 一声抽气声从他喉咙里溢出,紧接着,这个平素粗豪无比的武将,竟像个毛头小子般,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狂喜的兴奋,低吼出声:“晴!是…是你吗?!老天爷……你…你没死?!”

他完全忘了场合,忘了身边的人,巨大的手掌有些颤抖地捧住松姬冰冷的脸颊,仔细端详,眼神里充满了混杂着震惊、狂喜、愧疚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他用力摇晃着她:“醒醒!晴!你给俺醒过来!看看俺!是市松啊!是给你装猴子的猿若啊!”

舢板上的水夫和随后跳下来帮忙的尾藤基次都惊呆了,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尾藤基次试图提醒:“主公,这位是…是来岛大人的正室松姬夫人…您…” 他话未说完,正则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低吼道:“滚开!俺知道她是谁!她是晴!是虎千代他娘!俺不会认错!”

他不由分说,将昏迷的松姬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湿透但仍残留些许体温的身体试图温暖她,目光死死锁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刻进骨子里,嘴里还不住地喃喃:“没错…是俺的晴…回来了…这就对了…”

小船靠上安宅船,水夫们搭好舷梯。正则根本不假他人之手,打横抱起松姬,一步步艰难但异常坚定地爬上大船。来岛通总早已等在船舷边,脸色复杂至极——有对妻子跳海的余悸,有对正则失态的尴尬,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长久压抑后几乎难以掩饰的…厌恶与解脱交织的扭曲表情。他看着正则怀中那个给他带来无数麻烦和耻辱的女人,眼神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你怎么没干脆淹死”的恶意。

当正则抱着松姬踏上甲板,来岛通总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上前一步:“姐夫…真是…多谢您救了内子…她…” 他试图说些场面话。

但正则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怀中的“吉良晴”身上。他抱着她,径直朝着有暖炉的内舱走去,同时对周围不知所措的仆役吼道:“滚开!都给俺滚开!拿干爽的布巾和热酒来!快!”

仆役们慌忙让路。尾藤基次赶紧找来厚实的冬衣想给正则披上,正则却只是胡乱裹在身上,依旧紧紧抱着松姬不撒手,坐在暖炉旁,用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她脸上的水渍,眼神痴迷,反复念叨:“虎千代他娘…俺找到你了…这次…这次俺一定…”

来岛通总跟了进来,看着这一幕,脸上那点勉强维持的礼节终于挂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疲惫和嘲讽,哑声道:“姐夫…您看清楚…她是松…虽都是森家的女儿…可也不是吉良夫人…您这是…何苦呢?”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您又喝多了认错人”的无奈,仿佛在对待一个不可理喻的烂酒鬼。

福岛正则闻言,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来岛通总,那眼神中的狂喜瞬间被一种武夫的霸道和势在必得所取代。他紧紧搂着怀中的女子,仿佛护住最珍贵的宝物,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通总,俺不管她以前是谁的女儿,又是谁的夫人!现在,俺说她是晴,她就是晴!是俺福岛正则的女人,是虎千代他娘!”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变得如同谈一笔军火交易般直接而强硬:“开个价吧。你这船,你这水军,或者你想要哪块地盘?俺福岛正则,换她!”

且说正则看来岛通总不吭声,于是抱着松姬,大步流星走进内舱,将她安置在铺着厚厚裘皮的榻上。他单膝跪在榻边,用干燥的布巾近乎笨拙却又异常执着地擦拭着她湿透的头发和脸颊,眼神片刻不离那张苍白却与记忆中人影重叠的面容。尾藤基次默默递上热好的酒壶,正则接过来,小心翼翼地试图撬开松姬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喂她喝一点驱寒。

来岛通总跟进来,站在几步开外,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为对方着想的劝慰:

“姐夫…您冷静些。她真的不是吉良夫人…她是松,是森老爷的幺女,我的正室。您这样…于礼不合,传出去对您的名声…”

“名声?”福岛正则头也不抬,粗暴地打断他,声音闷如雷响,“俺福岛正则的名声是刀枪杀出来的,不是靠你们这些酸腐规矩捧出来的!”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灼灼地逼视来岛通总,“通总,俺问你,自她过门,你可曾让她真正开怀笑过一日?可曾让她眼里有过光?你可曾…把她当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个摆着好看的瓷娃娃,或是…替你生儿育女、还要忍受你那些龌龊勾当的物件?!”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来岛通总心上。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正则的话,撕开了他婚姻中那层华丽而虚伪的遮羞布。

就在这时,舱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只见阿春用一块手帕捂着半边脸,指缝间依稀可见几道新鲜的血痕,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见到来岛通总,如同见了救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

“表哥!表哥您要为我做主啊!夫人她…她刚才发起疯来,用指甲狠命抓我的脸!您看!差点就抓瞎了我的眼睛!这日子…这日子没法过了呀!” 她这一声“表哥”,瞬间点明了两人之间可能存在的、比主仆更亲近的关系,也侧面印证了松姬在船上的孤立无援。

来岛通总看着阿春脸上的伤,又瞥了一眼榻上昏迷不醒、却仍被正则紧紧护着的松姬,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伪装也被彻底击碎。一种混合着厌烦、疲惫、以及被当众揭短的羞恼涌上心头。他烦躁地挥挥手,对阿春斥道:“哭什么哭!还不快滚下去处理伤口!丢人现眼!”

阿春被呵斥,哭得更凶了,却不敢再停留,捂着脸跑了出去。

这一幕,彻底坚定了来岛通总的决心。他转向福岛正则,脸上已没了之前的尴尬和劝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冷漠和务实。

“姐夫,”他声音干涩,“既然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瞒您了。松姬她…自用过那阿芙蓉后,心性大变,时疯时癫,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温婉的森家小姐了。我…我确实管不了她,也…不想再管了。” 他顿了顿,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讥诮,“您若真觉得她是块宝,非要把这‘晴夫人’请回去…好!我成全您!”

“条件?”正则目光锐利,直接切入核心。

来岛通总深吸一口气,快速盘算着。他不能明着卖妻,那会彻底得罪森家,但可以索要实实在在的利益作为“补偿”和“封口费”。

“第一,”他伸出两根手指,“我要您承诺,未来三年内,我们森氏船团去你的清洲藩不得收税。而且热田凑随时给我们预留泊位。”

“可以!”正则毫不犹豫。

“第二,”来岛通总目光闪烁了一下,“第二就是羽柴中纳言和岳父那边,那边你要自己给我去说清楚!并且真要是赖陆样做了天下人,我要来岛一族上岸做武士!”

正则眯起眼睛,安堵来岛一族,可不是小事。即使他是羽柴赖陆的爹,也儿戏不得。但他看了一眼榻上的松姬,咬了咬牙:“行!赖陆不答应,俺就在清洲藩安置你们!”

来岛通总也知道这是狮子大开口,见正则还价,便顺势而下:“…成交!”

条件谈妥,舱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松姬微弱的呼吸声和舱外海浪声可闻。

来岛通总看着正则依旧紧紧握着松姬的手,那种如获至宝、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的专注神情,让他心底最后一丝疑虑和扭曲的嫉妒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近乎轻蔑的解脱。他摆了摆手,语气变得异常平淡,甚至带着点驱赶的意味:

“好了…既然姐夫心意已决,条件也谈妥了…等她稍微缓过气,能自己走动了…” 他指了指榻上的松姬,又指了指舱门方向,仿佛在指一件终于脱手的麻烦货物,“你们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我这船上庙小,容不下两尊大佛。到了前面能靠岸的地方,你们就…给我滚下去。”

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几乎是撕破了最后一点脸皮。但听在福岛正则耳中,却如同天籁!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非但不怒,反而咧嘴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满足的笑容,重重地“嗯!”了一声。

尾藤基次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却也不敢多言。

就在这时,榻上的松姬似乎被周围的动静惊扰,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竟微微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先是茫然、涣散,随即聚焦到近在咫尺、紧紧盯着她的福岛正则那张粗犷而激动的脸上。

出乎所有人意料,或许是惊吓过度,或许是意识尚未清醒,松姬并没有露出恐惧或抗拒的神色,反而像是寻求安全感一般,下意识地往正则宽阔的胸膛方向缩了缩,虚弱地呢喃了一句模糊不清的:“冷……”

这一声“冷”,和那下意识的依赖姿态,如同最烈的酒,瞬间点燃了福岛正则心中所有的狂喜和保护欲!他再也抑制不住,仰头爆发出洪钟般的大笑,震得舱壁嗡嗡作响:

“哈哈哈哈哈!好!好!晴!俺在这儿!俺抱着你,不冷了!再也不冷了!”

他一把将松姬连人带裘皮紧紧裹住,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对着来岛通总,也像是向着全世界宣告:

“通总!你听到了?!她认俺了!她跟俺了!哈哈哈哈!”

来岛通总看着这一幕,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舱门。对他而言,一个长久以来的噩梦,终于结束了。至于这个噩梦会变成谁的美梦或新的噩梦,他已毫不关心。

福岛正则则沉浸在巨大的、扭曲的幸福感中,抱着怀中的“吉良晴”,对尾藤基次下令:“基次!传令下去,船一靠岸,立刻准备车驾!俺要带她回……不,先去个安静地方!快!”

海风依旧,安宅船继续在夜色中航行,只是船上的权力与情感格局,已然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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