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赏花宴恰赶在春天,庭院里百株牡丹开得泼天富贵。
绯红“姚黄”缀着金蕊,莹白“赵粉”裹着银边,连最难养的“豆绿”都绽出了翡翠般的花瓣,引得宾客们纷纷驻足观赏。
姜临月刚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指尖还没触到侍女奉上的雨前龙井,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刻意拔高的笑语。
苏芷依正被一群夫人围着,成了宴会上最惹眼的存在。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绣玉兰花的长裙,裙摆绣着缠枝莲纹,随着步履轻晃,仿佛有月光流淌。
手中握着一把象牙柄团扇,扇面上题着“杏林春暖”四字,衬得她眉眼温婉,活脱脱一副“神医千金”的模样。
“苏小姐这‘玉露膏’真是神了,我家老太太多年的冻疮,涂了三天就消肿了!”
一位穿石青色衣服的夫人笑着夸赞,语气里满是讨好。
苏芷依掩唇轻笑,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姜临月,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见:“不过是依着瑶光阁医书里的方子调配的,算不得什么。
说起来,前几日我还看到一则‘以毒攻毒’的疗法,用少量砒霜配雄黄治顽癣,效果立竿见影,不知姜大小姐对此有何见解?”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姜临月身上。
连不远处几位原本在讨论棋艺的老太医,都停下了手中的棋子,纷纷侧目。
砒霜与雄黄皆是剧毒,用来治顽癣,未免太过激进,稍有不慎便会出人命。
姜临月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神色平静无波。
她抬眸看向苏芷依,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苏小姐这疗法,看似新奇,实则是拿病人的性命赌运气,漏洞百出。”
苏芷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故作疑惑地追问:“哦?还请姜大小姐细说,也好让我和在场诸位都学学正统医理。”
“首先,从药性来看,砒霜含三氧化二砷,雄黄含二硫化二砷,二者均有剧毒,即便少量使用,也会通过皮肤渗透进体内,损伤肝肾与脾胃。”
姜临月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顽癣虽难治,却并非绝症。
湿热郁积者,用清热祛湿的‘苦参汤’;
血虚风燥者,用养血润燥的‘当归饮子’,搭配外敷的‘黄连膏’,循序渐进调理,不出三月便能痊愈。
用剧毒‘以毒攻毒’,即便暂时压下癣症,也会留下终身毒瘾,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呕吐、抽搐,甚至危及性命,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害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老太医,继续道:“其次,医学讲究‘辨证施治’,每个人的体质、病程都不同。
同样剂量的砒霜,对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或许只是轻微不适,对老人、孩童或是脾胃虚弱者,却可能当场昏迷。
苏小姐只提疗效,却绝口不提适用人群与风险,这绝非严谨的医理,更像是为了凸显瑶光阁‘独特’而编造的噱头。”
话音刚落,一位白发苍苍、身着绯色太医服的老者忍不住点头附和:“姜大小姐说得极是!
‘以毒攻毒’历来只用于绝症晚期,且需在太医院严密监控下使用,顽癣用此疗法,实在太过冒险。
老夫行医四十余年,从未见过用砒霜治癣的案例,瑶光阁的医理,怕是有些本末倒置了。”
另一位太医也跟着补充:“医病如治水,需疏导而非堵截。姜大小姐的思路,才是《黄帝内经》里强调的‘治未病’之道。
苏小姐还是得多钻研些经典医书,莫要被旁门左道误导才是。”
周围的宾客也纷纷议论起来,看向苏芷依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苏芷依握着团扇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脸上却依旧维持着谦和的笑容:“多谢姜大小姐与各位太医指点,是我对医理的理解不够透彻,往后定当多向大家请教。”
可垂下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狠厉。
她精心设计的“学术讨论”,本想借此压过姜临月一头,没想到反被对方戳破漏洞,当众丢了颜面。
这个姜临月,简直是她的眼中钉!
姜临月没有再理会苏芷依,起身朝着花园深处的紫藤花架走去。
此时正值紫藤花期,淡紫色的花穗垂落下来,像一串串紫色的铃铛,微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带着淡淡的清香。
她刚走到花架下,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谢流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压得极低:“借一步说话,有关于苏芷依的重要情报,不能让外人听见。”
两人走到紫藤花架最深处的阴影处,这里被茂密的枝叶遮挡,外面的人很难看清里面的动静。
谢流云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递给姜临月:“我派人查了苏家的底细,发现了一件大事。
眼前这位苏芷依,根本不是苏家的千金,而是个冒牌货。真正的苏家千金,名叫苏玲珑。”
姜临月心中一惊,连忙展开宣纸。
纸上是一幅手绘的肖像,画中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眉眼清丽,鼻梁小巧,嘴唇略薄,带着几分沉静的气质,与苏芷依的明艳截然不同。
肖像旁还写着几行小字:“苏玲珑,苏家真千金,与苏芷依同日生辰,五岁时称‘体弱难养’,被送往庄子,实则遭人调换。”
“苏家对外只说,苏玲珑从小体弱,需在庄子里静养,这些年从未让她露面。”
谢流云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可我查到的消息是,当年苏玲珑五岁时,真正的苏玲珑被拐到了乡下。直到一个月前,那对老夫妇看到苏丞相多年前贴的‘寻女布告’。
布告上只提‘千金体弱,养于庄子’,却附了幼时胎记的描述,老夫妇才觉得自家养女苏玲珑与描述吻合,带着她来上京认亲。”
“苏丞相为何要对外谎称苏玲珑养在庄子里?”
姜临月疑惑地问道,指尖轻轻划过纸上苏玲珑的肖像。
这少女的眉眼,竟与苏芷依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更显清冷。
“还能是为了权势。”谢流云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苏芷依这几年凭借‘神医’的名声,与淑妃走得极近,还帮苏家拉拢了不少官员。
去年苏鸿能升任丞相,背后就有淑妃的助力。
苏鸿怕认回真正的千金后,会得罪淑妃,影响苏家的仕途,便对外继续维持‘苏玲珑养在庄子’的说法,将真正的苏玲珑藏在府中最偏僻的院子里,连下人都很少见她。”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有意思的是,我还查到。
苏玲珑回府后,苏夫人嫌她‘乡野气重,丢苏家的脸’,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给她做,还让她住在漏风的西跨院,平日里只让她做些缝补的活计。”
姜临月心中一震,刚想追问苏玲珑的具体情况,不远处突然传来苏芷依的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笑意,打破了两人的谈话:“玲珑妹妹,你怎么一个人站在柳树下?快过来见见姜大小姐啊!
今日可是你我共同的生辰,虽没办宴席,却也该多认识些贵人,往后在京中也好有个照应。”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垂柳下,站着一个身着素青色衣裙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