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区通讯进入绝对静默。
鹰喙岭的风仿佛被这命令冻住了,松针颤动都清晰可闻——细微如银针落地,在死寂中划出冷冽的弧线。
空气干冷刺骨,带着铁锈与冻土的气息,吸进肺里像碎玻璃刮过喉咙。
楚瑶心跳如鼓,因为秦翊不见了。
她几乎跑遍了整个临时营地,靴底碾过结霜的碎石,每一步激起细雪飞溅。
最后才在背风处一块巨岩下找到他。
他跪坐在那儿,像一尊快风化的石像,右手紧握战术刀,在岩石上艰难地刻着字。
刀锋划过石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尖锐得像指甲刮黑板,又似金属在颅骨内共振。
握刀的手剧烈颤抖,指节泛白,青筋暴起,整条手臂都在对抗某种无形的撕扯。
寒风吹乱他的头发,露出额头渗出的冷汗,瞬间结成冰晶。
楚瑶走近,看清那几个字:“战场清明,先看时间。”
笔画扭曲,力透石背,刻痕深陷,边缘崩裂出蛛网般的纹路,像是在和某种恐怖力量立誓。
指尖触到石面,还能感受到沟壑中残留的震颤,像搏动的神经末梢。
“秦翊?”她低声试探,声音压得极低,“你……还好吗?”
话音落下的刹那,连松针坠地都显得突兀。
他缓缓抬头,那双一向锐利如鹰的眼此刻一片混沌,瞳孔涣散,倒映着灰白天空,却没一丝光亮。
呼吸粗重不稳,呼出的白雾在唇边凝成霜花。
“刚才……”他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声音嘶哑,“好像有人叫我回家。”
楚瑶心猛地一沉,像被冰手攥住。
她立刻从战术背心口袋掏出那个小播放器,指尖微抖,按下播放键。
一段温柔女声流淌而出——是他母亲的声音,叮嘱他天冷加衣。
语调平缓,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尾音,像春日暖阳融化积雪。
这是她最后的手段,用最熟悉的声音把他从深渊拉回来。
秦翊眼中的混沌渐渐散去,一丝清明凝聚,睫毛轻颤,像久旱龟裂的土地终于迎来第一滴雨。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胸膛起伏,仿佛刚从溺水幻觉中挣脱,湿冷空气灌入肺叶,带来刺痛般的清醒。
可他却对楚瑶摇头,眼神疲惫而恳求:“别再放了……再听一次,我就真想走了。”
就在这时,指挥频道唯一的加密线路传来讯息:侦察无人机在被强制回收前传回最后画面。
敌军在主城东门大张旗鼓,构筑大量真假难辨的诱饵工事。
真正的杀招,却藏在南侧“铁砧谷”。
那是天然漏斗形峡谷,入口宽,腹地窄,两侧峭壁如斧劈,暗褐色岩层布满风蚀痕迹。
是伏击穿插部队的绝佳战场。
指挥部必须调整计划,但电子静默下,任何猜测都是豪赌。
必须有人,用血肉之躯去确认谷底真实部署。
“我去。”秦翊站起,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像冰层断裂的第一声脆响。
“不行!”周医生一个箭步冲上来,死死拦在他面前,眼神如刀,“你现在精神状态极不稳定!上战场连自己影子都认不清,这是送死!”
秦翊没争辩,只是默默从作战服最贴身的内袋摸出一张泛黄图纸,已被体温焐热。
他在众人惊疑目光中展开——竟是份老旧地质剖面图。
纸页磨损卷曲,墨迹晕染,显然被人反复摩挲多年。
他手指点在一条几乎看不见的虚线上,那线蜿蜒直通铁砧谷腹地。
指尖留下淡淡汗渍印痕。
“这里,有条二十年前废弃的输油管道,能直达谷底老油库。”他语气恢复冷静,平稳得像读数据,“二十年前,我父亲带队执行‘斩首’任务,就是从这儿渗透,封堵了叛军油料补给线。”
楚瑶凑近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喉间泛起铁锈味:“咱们军用地图上,根本没标这条管道!”
秦翊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收图纸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他望向远方,夜风拂脸,带来焦土与硝烟的气息:“它不在纸上……在我骨头里。”
半小时后,管道入口。
一股混杂铁锈、霉菌和陈年油污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黏附鼻腔,久久不散。
管道内径不足一米,仅容一人匍匐前行。
管壁冰冷潮湿,手掌撑地时能感到细密腐蚀坑洞,指尖滑过留下湿润锈粉。
黑暗与狭窄放大感官:每一声呼吸都在耳道回荡;膝盖摩擦管壁的窸窣声,像毒蛇游过枯叶。
心跳轰鸣,与远处机械运转低频共振,令人作呕。
爬行约一公里,秦翊突然停下,打了个手势。
楚瑶屏息紧跟,连吞咽都不敢。
前方传来规律的金属摩擦声,周期性顿挫,像钝锯切钢筋——是敌方巡逻机器人,正在检修节点。
常规战术该绕行或爆破,但都会浪费时间,甚至暴露。
秦翊却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从弹匣底部凹槽捻出一枚铜钱残片——小川的遗物。
指尖一弹,残片撞向几十米外弯道管壁。
“叮——”
清脆撞击在密闭空间无限放大,形成诡异回响,宛如钟磬余音缭绕。
机器人瞬间停机,红色探测器转向声源,嗡鸣忽高忽低,随即快速移去。
(*补充说明:这类老式巡检机器人依赖定向声源定位,最怕突发高频干扰——父亲教过我,它们算法会优先处理“异常撞击”。
)
就是现在!
秦翊如游蛇般加速,悄无声息爬过障碍区。
回头对楚瑶比了三根手指,指甲在管壁轻敲三下。
这是信号,也是承诺——当年父亲教的“声诱术”,三次轻击,代表安全。
震动顺着铁管传导,微弱却坚定,像心跳传递密码。
油库通风井下,世界豁然开朗。
借微光夜视仪,谷底景象让楚瑶心头发寒。
雷场如蛛网,夜视镜中闪着幽蓝感应光点;伪装成岩石的自动狙击点,枪口藏在缝里,冷如蛇眼;三个品字形重型机枪巢,炮管微摆,随时泼洒火网——整个谷底成了无死角屠宰场。
秦翊没记火力点位,只是静静趴在通风口,闭眼感受。
风从谷底灌入,左侧微凉,右侧略暖,鼻尖捕捉到不同方向飘来的机油与尘土混合气息。
几秒后睁眼,他取出微型标记笔,在防水布上迅速绘制。
手稳得不像话,线条符号精准如计算机生成,笔尖“沙沙”作响,像沙粒排阵。
楚瑶盯着那近乎完美的火力分布图,压低声音:“你怎么……全记住了?”
秦翊摇头,声音轻如耳语:“我看不见地图……但我能听见风里的枪声。”
每一丝气流变化,都对应一个射击通道。
结合脑中无数次巷战推演,那些看不见的死角与掩体布局,此刻全都清晰浮现。
他写下三个坐标,撕下防水布递给楚瑶:“告诉指挥部,炸这三个点——云爆弹,路就开了。”
撤离远比潜入凶险。
他们原路返回,夜视仪绿光渐黯,边缘闪烁雪花噪点。
氧气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啜饮淤泥。
距出口两百米时,前方主管道传来金属刮擦声——有人来了。
秦翊抬手示意,两人瞬间贴墙静止。
浓烟弥漫,敌人追击声、叫骂声混杂,战术手电光束在烟雾中乱晃。
一道光扫过墙壁,照亮一行红漆标语:
“宁肯前进一步死,绝不后退半步生!”
字迹斑驳,漆皮剥落如伤疤,却依旧铁画银钩。
秦翊身体猛地一震,那口号像烧红烙铁烫进脑髓,皮肤起鸡皮疙瘩,血液逆冲头顶。
那是他父亲的部队,“蛟龙突击队”的口号!
刹那间,迷茫、疲惫、混沌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野兽的冰冷杀意,瞳孔缩成刀锋。
他猛然起身,抄起墙角断裂钢管,鬼魅般贴墙滑向敌人背后。
锁喉、折腕、肘击——动作流畅如演练千遍,骨骼断裂闷响格外清晰。
两名敌人甚至没来得及惨叫,就软倒下去,撞上管壁发出“咚”声。
最后一名敌人惊恐转身,举枪欲射。
秦翊却开口了,声音低沉威严,仿佛换了个人:
“蛟龙七号,代号‘红旗插遍’,权限认证——零下十一度。”
敌兵瞳孔骤缩,举枪的手僵了一瞬。
这口令他从未听过,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压,像来自禁忌档案。
就在这零点一秒的愣神,楚瑶开枪。
“噗”一声,子弹穿透头盔缝隙,终结战斗。
返程路上,月隐风泣,穿过岩隙发出呜咽哨音。
秦翊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在断崖边。
低头看手,指尖抽搐,掌心残留钢管的冷和敌人的温热血迹。
那句口令……从哪冒出来的?
他记得父亲训练时吼出它,鲜血从嘴角淌下;也记得焚毁的绝密文件上印着同样代号。
“我不知道……”他靠在岩壁,声音像从别人嘴里挤出来,“那口令是真的,还是我编的。可我说出来了——就像身体比我更早知道答案。”
回到鹰喙岭的秦翊,像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
楚瑶扶他坐下,递水壶,却被他颤抖的手打翻。
水渗进泥土,像眼泪消失于黑夜,留下深色印记。
她蹲下,轻轻握住那只痉挛的手。
“你还记得回来的路吗?”她问。
他没答,只望着远方,嘴唇无声开合,仿佛回应某个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活着不再是本能,而是一道不断流血的命令。
那不是疲惫,而是精神正在被撕裂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