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终于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绷紧的气氛中到来。
白日里,萧璟甚至主动与萧琰讨论了一篇关于北境风物的游记,言语间流露出对外面世界一丝恰到好处的向往与怯懦,将一个久困深宫、心生遐想却又胆怯的弟弟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萧琰似乎并未起疑,只是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带着惯有的掌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待你身子大好,朕带你去南苑围场散心。”
这温柔的许诺,在此刻听来,如同裹着糖衣的砒霜。萧璟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温顺应下。
夜幕如期降临,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笼罩了巍峨宫阙。子时将近,未央宫各处灯火渐次熄灭,只余下巡逻侍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萧璟和衣躺在榻上,心跳如擂鼓。他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计算着侍卫交错的间隙。怀中,那枚“锁钥金胆”被他捂得温热,星图残卷紧贴胸口。他换上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与宫中低等内侍服色相近的深灰色布衣,头发也用布巾包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当代表子时的更梆声自遥远宫墙传来时,萧璟如同蛰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榻。
他避开殿内值夜的宫人——萧琰虽看似放松了看管,但这些人无疑都是他的眼线——利用殿柱与帷幔的阴影,如同鬼魅般潜至西窗。白日里他已仔细观察过,此处窗外是一片少有人知的竹林,距离西侧角门相对最近。
深吸一口气,他轻轻推开早已做过手脚的窗栓,身形一矮,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翻出窗外,落入冰冷的夜色中。竹林沙沙作响,掩盖了他落地的细微声响。
冷风扑面,带着自由的、却也危机四伏的气息。萧璟不敢停留,按照记忆中反复推演的路线,借着树木、假山的掩护,向着西侧角门的方向潜行。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感官放大到极致,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途中,他两次险些与巡逻的侍卫队撞上,都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极致的谨慎险险避开。冷汗浸湿了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终于,那扇相对低矮、平日里只供运送杂物的西侧角门出现在视野尽头。门前果然有两名守卫,抱着长枪,似乎有些昏昏欲睡。
萧璟屏住呼吸,从怀中掏出那枚“锁钥金胆”。按照纸条上的指示,他需要将此物亮出,作为接应的信物。他小心翼翼地将金胆举到月光能照见的角度,那上面诡异的符文在清冷月色下泛着幽微的金光。
时间仿佛凝固。一息,两息……
就在萧璟心中渐沉,怀疑是否中了圈套之时,角门阴影处,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那人同样穿着深色衣物,脸上蒙着布,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对萧璟微微颔首,随即如同猎豹般扑向那两名守卫!
手法干净利落,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两名守卫便软倒在地。
蒙面人迅速打开角门那把看似沉重、实则早已被动了手脚的铜锁,对着萧璟低喝道:“快!”
萧璟不再犹豫,身形一闪,便冲出了那扇象征着囚禁与束缚的宫门!
门外,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简陋马车早已等候在暗处。车夫同样蒙着脸,见萧璟出来,立刻掀开车帘。
“殿下,上车!”接应的蒙面人急促道,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然而,就在萧璟一只脚即将踏上马车的瞬间——
“嗖!嗖!嗖!”
数支弩箭破空而来,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地射中了拉车的马匹和那名车夫!马儿凄厉长嘶,轰然倒地,车夫甚至连惨叫都未发出,便已毙命!
“有埋伏!”接应的蒙面人厉喝一声,猛地将萧璟推向一旁的巷道阴影,自己则拔出腰间短刃,迎向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的、身着黑色劲装、手持弩箭与钢刀的身影!
是萧琰的暗卫!他们早就埋伏在此!
萧璟的心瞬间沉入谷底。果然是个陷阱?!还是行踪早已暴露?
厮杀声在寂静的夜空中骤然爆发,金属碰撞声、利刃入肉声、闷哼声不绝于耳。那名接应的蒙面人身手极为了得,在数名暗卫的围攻下竟一时不落下风,但他显然无法久战。
“走!”他奋力格开一刀,对着萧璟所在的阴影处嘶吼,“往南!清水巷!有接应!”
萧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能是累赘。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浴血奋战的背影,一咬牙,转身投入深邃的巷道黑暗中,向着南方发足狂奔!身后激烈的打斗声和追兵的呼喝声如同附骨之蛆,紧追不舍。
与此同时,未央宫主殿。
萧琰并未安寝。他站在巨大的堪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北境的位置,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不知为何,他今夜总觉得心神不宁。
一名暗卫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跪地禀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西侧角门……庶人萧璟……逃了。”
敲击声戛然而止。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萧琰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凤眸,在烛光下一点点染上骇人的猩红,如同即将滴落的血。
“逃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压迫感,“你们……让他,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逃了?”
暗卫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触地:“属下失职!接应之人武功高强,且……且对方似乎早有准备,埋伏的人手未能当场格杀……现已派人全力追捕!”
萧琰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让殿内的温度骤降,连烛火都仿佛畏惧地摇曳起来。
他想起白日里萧璟那“温顺”的眉眼,那“怯懦”的向往,那依赖的姿态……原来,全都是演戏!全都是为了麻痹他,为了今夜这精心策划的逃亡!
一股被彻底愚弄、被狠狠背叛的暴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喷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灼痛!
他猛地抬手,将身旁一人高的青铜仙鹤烛台狠狠掼在地上!发出巨大的轰鸣!
“找!”他低吼出声,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带着毁天灭地的煞气,“给朕把他找回来!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朕抓回来!”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犹不自知。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抓住他!锁住他!折断他的翅膀,将他永远禁锢在身边!让他再也……无法逃离!
“传令九门提督,封闭所有城门!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
“调动所有暗卫、禁军,给朕搜!任何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将未央宫所有伺候的宫人,全部拖出去,杖毙!”
一道道充满血腥气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整个帝都,因一人的逃亡,瞬间被拖入了紧张与恐怖的氛围之中。
萧琰站在一片狼藉的殿中,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骇人的猩红与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萧璟,你竟敢逃……
无论你逃到哪里,上天入地,朕也一定会把你抓回来!
这一次,朕绝不会再……心软!
夜色深沉,追捕的网,已向着逃亡的猎物,铺天盖地地撒下。而逃离了黄金牢笼的萧璟,此刻正如同惊弓之鸟,在帝都错综复杂的巷道中,拼命奔向那未知的、渺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