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在一种异样的安静中用毕。宫人撤下食案,殿内重新被暖香和寂静填满。萧璟端坐于软榻,手中书卷久久未翻一页,所有感官都凝聚在耳畔,捕捉着殿外的每一丝动静。
雪落无声,但时间流逝的痕迹,却仿佛能听见。
萧琰没有回来。
那碗安神汤早已备好,在食盒里温着,如同萧璟悬着的心,不上不下。这超出了萧琰往常的习惯,若非政务极其棘手,他绝不会将萧璟独自留在未央宫如此之久。
危机,往往伴随着转机。
殿内的宫人因帝王未归,也显得比平日更加谨慎沉默,垂首侍立,如同没有生命的剪影。夜色渐深,烛火在灯罩内微微摇曳,将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映在墙壁和那面紫檀木屏风上。
萧璟放下书卷,以手按额,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你们都退下吧,本王想静一静。”
宫人们略微迟疑,但靖王的命令他们不敢违背,何况陛下不在。为首的内侍躬身道:“殿下若有吩咐,奴才们就在殿外候着。”
待殿门轻轻合拢,内外隔绝,萧璟才缓缓抬起头。眼底的疲惫瞬间被锐利取代。他像一只终于等到猎场寂静的夜枭,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座屏风,以及墙角那座停滞的时钟。
机会稍纵即逝。
他无声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殿外只有风雪掠过屋檐的呜咽,以及远处宫墙传来隐约的、规律的梆子声。守卫显然还在,但他们注意力更多是对外,而非对内。
深吸一口气,萧璟回到钟前。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带有试探,而是果决。指尖微凉,握住那根沉重的时针,再次逆时针拨动。
“咔哒。”
比午后那声更为清晰!在寂静的殿内,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他猛地回头。紫檀木屏风靠近西墙的一侧,竟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约一人宽的缝隙!缝隙内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带着一股陈年灰尘与某种……类似药材与旧纸混合的、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没有犹豫,闪身而入。
就在他踏入黑暗的瞬间,身后的屏风悄无声息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最后一丝来自未央宫的光线被切断,他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他稳住呼吸,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用棉布层层包裹的夜明珠。微弱而莹润的光芒散开,勉强照亮了身前几步的范围。
眼前并非想象中宽阔的密室,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的甬道。墙壁是粗糙的石块砌成,与未央宫内的金碧辉煌判若两个世界。空气阴冷潮湿,带着一股经年不散的寒意。
他沿着石阶小心翼翼向下,每一步都轻若鸿毛,生怕惊动什么。石阶不长,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石室。
夜明珠的光芒流转,照亮了石室内的景象。
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书架,上面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卷卷颜色陈旧的卷宗,有些以特殊的封漆密封。另一侧则摆放着一些奇特的物品:一个破损的、带有干涸暗褐色痕迹的铠甲护臂;几件式样古朴,绝非天璇当下制式的首饰;甚至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纹路诡异的罗盘。
而最吸引萧璟目光的,是石室中央那张简单的石案。石案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本薄薄的、牛皮封面的册子,以及一封信。
那信封的样式,与他之前在自己多宝格缝隙间发现的那点暗红碎屑,何其相似!
他快步上前,首先拿起那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火漆早已被撕开。他抽出信笺,展开。信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仿佛是在极度仓皇间写就:
“…北境异动非虚,王…旧部…‘暗影’已渗…未央宫亦非…望早做决断…小心…琰…”
信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那个“琰”字更是写得几乎断裂,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控诉与警示。
萧璟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北境、旧部、暗影、未央宫…还有,小心萧琰!
这封信,是谁写给谁的?是写给父亲的吗?那个“王”字,是否指的就是父亲靖安王?信中所说的“暗影”又是什么?而最后未写完的“小心萧琰”,几乎坐实了他心中最深的恐惧——父亲的失踪,与萧琰脱不了干系!
他强压着翻腾的心绪,放下信,又拿起那本牛皮册子。册子没有书名,翻开第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名字、日期和地点,像是一本名册或日志。他快速翻阅,目光猛地定格在某一页。
那一页,赫然记录着一个他熟悉的地名——青州,以及一个被朱笔圈出的名字:“林静渊”。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释:“疑似‘暗影’联络人,与王府过往甚密,需彻查。”
林静渊!那个在老宅照片上,站在父亲身边的冷峻男子!他竟然是“暗影”的联络人?而“暗影”…萧璟想起密信中的警告,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这个组织,不仅渗透了北境,甚至可能已经深入天璇朝堂,乃至…这座未央宫!
就在他心神剧震,想要继续翻阅时,甬道上方,隐约传来了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以及宫人略显慌乱地请安声:“陛下!”
萧琰回来了!
萧璟脸色骤变,立刻将册子与信件按原样放回石案,吹熄夜明珠纳入袖中,凭借着来时的记忆,摸索着冲向甬道出口。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心跳声在黑暗中震耳欲聋。手指触到冰冷石壁,找到那处微小的机括凸起(他下来时已留意到),用力一按。
屏风再次滑开一道缝隙,他闪身而出,几乎在同一时间,反手拨动时针,让屏风复位。
他刚刚跌坐回软榻,抓起那本《天璇地理志》,做出被惊扰阅读的姿态,未央宫沉重的殿门便被从外推开。
萧琰带着一身风雪寒气走了进来,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与冷厉。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第一时间便扫向软榻上的萧璟。
“还没睡?”萧琰的声音有些沙哑,褪下沾了雪粒的大氅,向他走来。
萧璟抬起脸,努力让表情看起来自然,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满与依赖:“皇兄不在,臣弟睡不着。”他的心跳尚未平复,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夜明珠,仿佛握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萧琰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抚了抚他的鬓发,指尖带着室外的冰凉。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萧璟,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故作镇定的表象,直抵他刚刚经历过的惊心动魄。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政务繁忙,冷落璟儿了。”良久,萧琰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方才……朕不在时,可有什么趣事?”
这是一个看似随意的问题,却让萧璟的脊背瞬间绷紧。
他是否发现了什么?那石室中的东西,是否被动过?那短暂开启的密道,是否留下了痕迹?
萧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只将身子往萧琰身边靠了靠,汲取那一点带着寒气的温暖,声音轻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抱怨:
“无趣得很。唯有……窗外雪落的声音,听着倒比往日清晰些。”